她的指尖停在“编辑”的起始符上,脑子里快速串联,有条暗线渐渐明晰。
她一开始就想错了:她以为丁碛是丁长盛派来“观察”她的,先入为主,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
但其实不是,丁碛来柬埔寨,根本另有目的,丁长盛三番两次打她电话,显然也知情。
在浮村时,这女人突然出现,不攻击别人,单针对丁碛,丁碛又不惜杀人放火,要引这女人出来……
心里明明门清,却在她面前装无辜受害一无所知,按说三姓之间还是有着表面友谊的,丁家出了麻烦,闹到要出国抓人,她帮一把也未尝不可啊。
为什么怕她知道?
易飒慢慢敲出几个字——
K是谁?
过了很久,她才抬眸看宗杭:“你继续。”
***
这继续有点难以启齿,宗杭索性豁出去了,硬着头皮一口气讲完:“丁碛朝我们开枪,开很多枪,我们就……都死了。”
说完了,屋子里有点静。
风吹进来,不大,窗帘角只掀起了一点,又耷拉回去。
易飒说:“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你其实是个鬼?”
这也不赖她,想向人证明自己死了不难,死“过”才难,宗杭觉得还是往下说比较好,细节都在后面,细节饱满了,一切就不那么荒诞了。
“我再次醒过来,是在一个月之后,躺在一家酒店盛满了水的浴缸里,没呛水,也没淹死,后来K跟我说,这叫‘坐水’。”
易飒脸色微变:“你能坐水?”
宗杭心念一动:事实胜于雄辩,为什么不证明给她看呢?
“你现在就可以计时,十分钟、二十分钟,都行。”
他急急走进洗手间,塞上了洗脸盆的下水塞,然后放水,易飒终于半信半疑地过来时,水盆里已经满了约莫2/3。
宗杭拧上水龙头,没有做什么“深吸一口气”之类的准备,直接把头埋进水里。
易飒看时间。
闭气这种事因人而异,普通人一两分钟差不多了,即便经过训练的,也就五六分钟。
她在十分钟的时候叫停,拍了拍他肩膀:“起来吧。”
这成绩,已经好过很多三姓的子弟了,她确定他可以坐水。
宗杭抬头,头脸不断往下滴水,易飒拽了条毛巾扔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说你被打了好几枪,那身上有疤吗?”
宗杭讷讷:“疤也不明显,但是你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一点淡红色,像斑疹……”
他擦好了,挂好毛巾想往外走,但易飒站着不动,正挡住路,脸色很难看。
她说:“让我看看。”
宗杭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抓住T-shirt下摆,慢慢往上拉,然后低下头,下巴压住拉起的下摆,两边用胳膊夹紧,生怕露了点,不雅观。
他别扭地指给她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三处中弹,一处在乳间心窝,一处在肝脏,一处在胃,现在留存的颜色都很浅,淡得像被稀释过度的银红。
易飒低下头,凑近去看,宗杭只觉得她的呼吸拂在自己上腹间,耳根烫得要命,那一处的皮肤不自觉地缩颤了一下。
易飒说:“别动。”
她伸出食指,指腹摁向他肝脏处的那一枚。
宗杭看不到,但她看得清楚,那一处的皮肤受力凹下时,边缘处现出许多细小的褶皱,像发散线,线的颜色要更深一个色阶,撤手就消,不是仔细观察,压根看不出来。
易飒缩回手,指甲的边缘轻轻挠过自己的掌心,头一次觉得气喘不上来。
她有点语无伦次,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用以掩饰自己的失常:“这就是子弹留下的疤吗?一点都不像。”
宗杭也觉得不像,疤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层结痂附着在柔软平滑的皮肤表面——但他的这三处,没有凹凸,不粗糙,跟周围的皮肤压根没两样,乍看上去,像轻微的色素沉淀。
他说:“我以前看过一篇怪奇故事,国外的,讲一个警察,抓劫匪的时候,被枪正打在心脏上,死了,他的父母很伤心。”
“十多年以后,忽然有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孩找上门,说是这个小孩,打会说话起,就坚持认为自己是那个警察,还一直闹着要回家,那对夫妻没办法,就带着他找来了。”
“双方见面之后,小孩跟那对老夫妇聊起警察小时候的事,说得一板一眼,分毫不差,而且,小孩的心脏部位,有个暗红色的胎记,跟死去警察的中弹部位,几乎重合。”
“于是就有人说,这小孩,是那个警察死了之后投胎转世的,前世的伤口,变成了今世的胎记。”
他低头看自己的那几处疤:“我也觉得,这不像弹疤,更像胎记。”
又小心翼翼看易飒:“我这个衣服,能放下来了吗?”
易飒这才反应过来,侧身给他让路,语气有些不自然:“你先过去坐着休息会吧,我洗把脸,船上又热又潮的,都出汗了。”
宗杭赶紧出来,回头看洗手间的门掩上,长长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真幸运,易飒肯听他说话,又通情达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也暂时接受了,没有自以为是地骂他胡编乱造。
***
易飒掬了几捧水扑脸,然后抬头看镜子。
过了会,她伸手把左侧的头发撩到耳后,侧了头,看耳根下、很多柔软碎发的那一处。
那样胎记般的疤块,她也有,颜色更淡,四个,比宗杭的更小些,又有头发做遮掩,这么多年,没别人知道。
三江源事件之后,作为所谓的“传奇”、“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易飒不止一次被丁长盛追问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每次都怒气冲冲:“我怎么知道?我当时三岁半,吓也吓死了,我能记得有东西掉在车顶,还有那只骷髅手,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后来门被拉开,那东西在车里乱抓,还把录音机摁响了,我尿裤子了,吓晕死过去了!我从小就怕鬼,大家都知道!”
姜孝广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
她无限委屈:“姜叔叔,我三岁半!你能指望我记住什么?”
姜孝广说:“也不能怪你丁叔有怀疑,当时,你父亲那些人的尸体,都是在车队附近发现的,唯独你,一双小短腿,居然能跑到十几里外……”
她说:“我没跑,肯定是那个‘人’抓着我跑的,我哪跑得动,我当时晕过去了!”
姜孝广好脾气地笑:“你别跟个暴躁鸡似的,咱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连贴身的衣服上都有。”
她理直气壮:“那个‘人’的,肯定是他的,从我脖子里流进去的,当然就把内衣上给染了!”
她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十几岁时的一天晚上,忽然做了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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