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霁低声说:“打个商量?银钱好说,借住几日怎么样。”
花娣挣开口:“话说得好听!躲仇家的吧?啊,万一人砍到老娘门前,我该找谁哭?!”
苍霁手臂一松,终于让花娣落地。花娣爬身到另一边,攥紧簪子飞快后退,摸着脖颈喘息。
苍霁蹲下身,眼里的凶悍抹得一点儿不剩,只余着一丝丝一缕缕的为难和踌躇,衬着这张脸活脱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他目光恳切又讨饶:“姐姐,给个活路行不行?”
花娣不好糊弄,并不松口:“乖弟弟,咱也是一介女流之辈,下三滥门槛里混点饭吃而已,没道理为难我是不是?”她仰仰头,“门外右转几步路,现成的客栈由你住。”
苍霁面容线条回缓,在眉端压成了一副心事重重的苦恼。他点了点床上,话绕舌尖难了半晌才吐出来:“救救命罢。”
他若说些花言巧语,花娣必然不信,可他偏偏似有难处却不道出的体恤样,倒还真让花娣动了恻隐之心。花娣到了这个年纪不是没有过孩子,但正如她自己说的,下三滥门槛里混饭吃的女人,谁敢生个孩子来讨债?连爹都不晓得是哪个呢。
苍霁一目了然,连少年人的忐忑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因着这张脸,显得既不违和,也不古怪。
花娣戒心稍退,仍坐不动,而是望了床上:“兄弟俩?”
苍霁神色尴尬,有苦难言。花娣见识多广,当下略一抬眉,甚解地说:“有甚么说不出的,不就是断袖么?往上去暗地里好这口的多了去,各个装得人模狗样罢了。”她插回簪子,颇显造作地掐腰起身,“被人赶出门的吧?”
苍霁不知“断袖”是什么,但他惯会装腔作势,于是面上不露,只颔首回应。
花娣一看被褥,倏地变色:“怎这么多血!”她素指一掀,顾不得摆谱,愕然道,“伤得这样重,不请大夫是要死人的呀!”
苍霁胸口一窒,眉拧了起来。
第15章 灵海
凡具修为者,皆生灵海。灵海或呈惊涛骇浪,或呈潺缓平静,都是修行者脾性所示。故而醉山僧的灵气在苍霁体内狼奔豸突,正是应了醉山僧嫉恶如仇的霹雳火性。
净霖不醒,苍霁便不肯入定。醉山僧的灵气犹如鱼刺卡喉,扎得他不能内自消融。灵海之间被激得阵阵刺痛,让苍霁眉间紧皱。他坐在床边,腿伸展不出,只得委屈蜷缩。人熬得眼底发青,靠在椅背上盯着净霖不放。
花娣昨晚请了大夫来,可是寻常大夫岂能洞察净霖的伤势?不过是粗略包扎,收拾了伤口。今日一早,苍霁便摸得净霖竟起了热。
苍霁两指拨开净霖的发,见净霖边鬓濡湿,汗都浸透了。他指腹触到净霖的耳廓,再顺滑到净霖侧颈,终于摸到了那一处滑腻。苍霁的手指在此停留许久,面色晦暗。
他只需再用点力气,便能让净霖死。净霖一死,他就能将这冰雕一般的皮囊撕裂来看,好好探查一番净霖的心到底有多深不可测。
“你到底是人是鬼。”苍霁低声说,“他们将你夸得那般厉害,不过是哄骗我的么?”
他声音越说越低,指尖抵过净霖的皮肉,轻轻划出红痕。那红痕在他指腹下若隐若现,沿着净霖的白颈缓慢拉长,好似一道线绳,将净霖套拴在他的鼓掌间。
花娣挤进门,染了蔻丹的纤手拎着只五彩肥鸟。她一边解着大袄扣,一边看向床。
“人既然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不要死守。好弟弟,屋就这么大,不必目不转睛,他也跑不了。”花娣说着用食指挑起钱袋,在半空中摇晃,又喜又得意地说,“药房那些抠门儿鬼!可叫我费了一番力气说价钱,顺路还买了只鸡,晚上炖了来补补。”
苍霁困倦偏头,还不及道谢,就先与那五彩“鸡”目光撞了个正着。那鸡也是一怔,继而愤怒蹬爪,火冒三丈。
“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蠢物!”阿乙气得打嗝,“害得小爷好惨!”
阿乙本被盗贼卖了出去,最初因为毛色难得引人围观,谁知过了几日,新奇一散,迟迟不见人来买。他又对吃食挑肥拣瘦,整日神情恹恹,人怕养不活,便匆匆与野鸡一块卖了。可怜阿乙堂堂参离树小彩鸟,竟在笼中险些被野鸡啄秃了。阿乙泪水犹如大雨滂沱,边哭边扑翅膀,仰头恨不得淹死这一屋的人。
苍霁陡然起身,将阿乙接了,对花娣微微一笑:“此等粗鲁杂事岂敢劳烦姐姐?我来。”
阿乙脖边一凉,顿时作鹌鹑状,口中还要强撑道:“我才不怕你!你还真敢宰了爷爷不成!”
苍霁提刀拎着阿乙出了门,深巷无人,冬寒都凝在檐边。他将阿乙丢在地上,面墙而蹲,不待阿乙说话,先一刀插在阿乙爪边。那锋刃就贴着阿乙的爪,覆起一身颤栗。
阿乙说:“刀架小爷脖子上也休想我低头!”
“叫你阿姐来。”苍霁说道。
“我阿姐岂是你想见就见的?让净霖来说这句话我尚能考虑,你凭什么?”阿乙不敢踱步,只能重哼几声。
“你今日的用途只有两个。”苍霁说,“叫你阿姐,宰了炖汤。”
阿乙本想出言不逊,却见苍霁双眸阴晦。他在这胁迫中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谨小慎微地收回欲跑的爪。
“你求你、你要见我阿姐干什么?总得给我个缘由!”
“净霖昏睡不醒。”苍霁声音一顿。
阿乙见他面色愈沉,像是压着什么劲。过了片刻才道:“我要你阿姐。”
“病秧子不是三天两头便要睡一睡,有什么稀奇。”阿乙揣摩着,“噢,我知道了。你们必是遇着了醉山僧,我说前夜怎地那般大的动静。如何?他见着了净霖,必是吓破了胆吧。既然已被他看到,你怎还不带着净霖快跑?不对,九天境若知道净霖还活着,你跑也跑不掉的,叫我阿姐也无用。可我不见分界司动作,想必是没认出来。怎么,净霖受伤了吗?”
苍霁心中一动:“你阿姐提过什么吗?”
阿乙却道:“你想我叫阿姐也行,但你须得与我阿姐说,叫她解了我这原形!”
苍霁温柔地拔回刀:“好说。”
净霖如沉深海,身躯化作萤光星点,泯灭在无望血海。他神思被铜铃声牵动,逐渐离开原位,飘向氤氲胧光中。他似乎见得什么人,正晃着铜铃嬉闹奔跑,乌黑的小辫甩动飞扬,最终从雾气间露出一双真诚净澈的眼来。
这是谁?
净霖不认得也未见过,他正欲细看,便听得后方人轻唤着“九哥”。他灵海波动,迅猛团聚浩瀚灵气,将他飘远的神思生生拽了回去。
净霖陡然睁开眼,察觉自己正趴在陌生枕席间。他神思复位,用了片刻恢复精神,忆起事情来。
“九哥。”浮梨身化小彩鸟,跳动在枕边,“好险!若非你关键时刻闭神合灵,他那一杖,只怕等不到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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