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边兵声。
但见树林摇曳、寒鸟惊飞,铁甲战马翻山而来,如乌云坠入山间,恣意翻滚成一团。
秦顾一骑当先,穿林荡叶,遥遥就见树下极熟悉的两人相对而立。当下一踩马背,横空而起,一脚踢在树杆上,借力飞掠数十步。只眨眼功夫,就飞掠至两人身侧。
意料之外的变故。
甫一入场,一股柔缓劲力不容抗拒地冲撞上来,秦顾刚刚站稳,便被劲气冲得几乎倒退。然而那道力气终究只是来得突然,后续无力,倒叫他得了空隙侧身一避,长剑锵地出鞘,冷光如银,斩入空中,与什么东西砰然撞击在一起。
秦顾手腕一震,定睛看去,发现原来是一柄竹制的伞。
这么与剑刃碰撞在一起,伞面已然撕裂出一道长口,随着风,荡来荡去。
他顺着伞面往下看,果不其然看见握伞的那只手。
微白,修长,像所有高门子弟一样,细细修剪过的指甲。
他看着那只手,忽就想到三年前,渭水之畔,以无法躲避的速度挟住剑刃的那只手。
彼时楚云平,静坐碧草之中,长空之下。春水明灿,绿波横流,他一衣风月。而三年后的再一次相遇,楚家烈火熊熊,他掣马疾来,只见得高楼上黑烟滚滚,一袭素色锦衣隐于漫天火光。
秦顾的身子不由一僵。
他的对面,楚云歌长袖迎风,虽仅有一柄伞在手,可两眼火光烨烨,满身风华自生。不由让人怀疑,他手持三尺青霜剑,漫踏天地行歌来。
楚家那么多嫡系子孙中,唯有这两人,长得实在相像。
可他们的气质,也从来迥异。
秦顾长长叹了一口气,居然收起长剑,扬手一挥。
四下躁动的兵马霎时安静,周围空得,一颗石子坠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楚云歌冷眼一剔,将伞横于身前,随意拨弄了一下破裂绸面,“圣上的影飞军,果真是名不虚传 。静动之间,足可震人心魄。”
荒野劲风,簑草披折。
秦顾忽地一礼,那是一个高门世家间的平辈子弟常见的礼节。不为他们之间生死血仇,只为如今天下地上,荒野之中,同为四姓。
百余年前,他们的先组,必定同起于草野,于一声呼喝下,揭竿而战。
从那份激勇里延续下的热血与荣耀,从此诞生出一片辉煌。
现在——天地依旧宽广,青史上的并肩奋战,终于成为一声隐晦的叹息。
秦顾一礼罢,扬声道:“楚云歌,你的剑,该出鞘了。”
薄雪低云,天色晦沉,楚云歌放眼望去,山野莽莽,不见人迹。
他摇了摇头。
山下,曾经歌台舞榭,瞻望朱轮,如今伏尸遍地,焦黑泥泞。
“你我之仇,非一剑可斩灭。”楚云歌神色平静,用手拢了拢长发。因着这一动作,秦顾方才看清,他背后随风扬起的长发,皆已霜白。
秦顾不由想,倘若今天身份倒置,他没有半分可能,像这样清醒。而楚家的那些乌衣巷中的弟子,只消一眼,天高云阔。
他自问自己做不到,也幸好,他不用做到。
他们高居庙堂,俯视这片天地,已有百年。现在,一点星火,自瑶州雪地冲天而起。
楚云歌伸出手,接住天上零落雪花,声音里带上少有的倦意,“如今,天下平定,虎狼弥踪。可瑶州野火,不意由你秦家而起。”他一语至此,不由失神片刻,“天下尽归萧氏,山河之间,无我楚姓寸土容身。”
秦顾一怔,定定望着楚云歌,心中为他的话升起一点兔死狐悲的苍凉来。可悲凉归悲凉,他缓缓抽出身侧长剑,目光闪动。
“楚云歌,你明白,那是我秦家世代想要回归的故里。”
秦家的祖庙中,世代供奉着一把长剑。
黑色的、清漆剑柄,并无金玉装饰,只有被塞外野风吹过的痕迹,随着时光一同刻在上头。
秦顾看着手中的长剑,就想到了秦家祖庙,想到了少年时代回乡策马,在广阔穹窿下扬鹰击鼓的日子了。
那时候,他的身边尽是半人高的青草,可他望着那些草,恍惚觉得,一草一木,都是曾经的兵马萧萧。
他望着无边的天地,忽生出绵绵不绝的肆意豪情来,向天空疯狂呼啸,喊出心肺里所有的野兽。而后一把脱尽衣服,就那么裸着少年人未长开的身体,在一整个蒙山下,沐长风,览日华,狂奔到力气耗尽。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听见了祖庙中的那柄剑,日日夜夜,都在悲鸣。
望与天地同去,不得归。
百年前的前朝太宗,收马于南园。从此,秦家后辈都生长于京城之内,遥望蒙山。
极尽人间富贵,终不得自由。
江南塞北,三千里路山河。有些东西随着祖先的骨血绵延下来,一代一代,越扎越深。
楚云歌仰头大笑,声音里尽是嘲讽,“故里?我知你秦家世代求自由求傲骨。可如今为了那份自由,甘为新帝手中杀人刀——这就是你秦家铮铮铁骨?”
剑光哗然涌起,将头顶树枝都削飞三尺。
秦顾微微颤抖地握住剑,片刻后,猛地攥紧手,毅然道:“是,秦家今日为人驱使,只为日后,绝迹江湖。”
“好。”楚云歌晒然,轻轻伸出手去,他的手上,仍旧还是那柄竹伞,“三年前,楚家泪痕剑已碎,如今我手中,唯有这一把伞了。”
一边的苏易清,静静倚树而立,微微低着头,用一种认真顺和的模样认真倾听。
他看见楚家焦土的时候,或许因为记忆全失,又或许因为,他可能是个无情人,半点悲凉的感觉也没有生出。可就在这漫天飞扬的雪中,听了这两人的话,居然生出一丝不忍来。
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些因争斗而诞生的尸体上,又开始了新的争斗。
倘若世上真有魂灵,那些死去的人,是在九泉下悲呼劝诫,不要再死去更多的人了;还是呼号激昂,让那些未死的人,背负着贯穿始终的意志,继续去赴死?
他注目一望,一白一黑的两人,一个白衣萧索,一个黑甲霜寒。
苏易清想,他是真的,看不懂了。
这两人,一个背负着家族血仇,一个背负着家族希冀,而他又如何轻易去判定,究竟孰是孰非?
在他陷入片刻迷惘的时候,雪地上,新的战争已经开始。
楚云歌手一抖,内劲顺着伞柄顺势而上,将伞柄轻易折脱下来,堪堪用作一把剑器。
秦顾长剑上挑起的光,寒冷又迅捷,几乎与雪水融为一体。他秦家功法本就凝气化形,因而各个内功深厚,基底极佳。不过数招下来,就已见楚云歌接连后退,纵然还保持三分闲雅,也看得出后力已失。
三年前,楚云歌借助招势轻巧的优势,才勉强打作平手,如今两人都放开手脚,他没有利器倚仗,更缺少一点雄浑根底,处处见颓。
秦顾一跃至空,长剑直刺,于空中望去,雪地上的白衣公子,手中一杆老竹,雪风朦胧中,搅动满山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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