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秦家家主,看多了生死离别的一双眼睛,也轻易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心思。
若是看中了寻常人家的女儿,不说三妻四妾,只要他乐意,养在家中看热闹也无妨;
让他一力承但家族未来,而不肯轻言嫁娶,唯有——情势不容,不能娶。
而秦家富贵滔天,焰势逼人,不能娶的,只有,刀剑相见的江南楚家。
他以为秦顾求的是一个机会,等楚家满门覆灭后,再隐去姓名,带把那位姑娘带回楚家。
可现在,秦顾跪在微凉,略旧的软垫上,说不敢求机会,只不过,求一段时间。
秦顾看着父亲的脸,仰起头,窗外日光照在他脸上,浮起苍白的光。
他慢慢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父亲,我所求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他从开始就知道,有些人注定无法相携而行,所以只想要有一段,哪怕势同水火,也唯有你我的时间。
现在,他的时间,结束了。
在江南无尽大火中,那一截柔软如月华的素色衣衫,隐没在浓黑烟雾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所想要的,哪怕刀剑相伴的短暂时光,再也没有了。
屋外碧水流转,秦顾出门的一刻,脸上就挂起有些纨绔的笑。
走到长廊下的时候,看见一位满头金翠的姑娘,眉毛弯弯,眼神清澈,脸如寒霜,无半分笑意。
秦顾一顿,恍然道:“锦明妹妹。”
秦锦明淡淡看着他,语气清冷,“乡留哥哥,你们总算把我嫁出去了。吏部尚书,从此也可与秦家偃旗息鼓了。”
秦顾看着她发鬓上的金簪,日光浮动,璀璨得耀眼。
光的流转间,时间如水,一闪而过。
他们很小的时候,也曾见过面。那时候,那位妹妹一向不爱金银,只用琉璃挂饰,清素可爱。
当清澈的琉璃化为金翠,当不谙世事的少女行将出阁,时光易逝,人心,更容易变吧。
他又想到了江南薄雪,楚家大宅。
山光水色,远烟空翠,白鸟乱雪,青溪湍流。
那是与秦家,绝不相类的景色了。
有人持剑行于风中,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下,如白鹤坠于人间。
锦明静静看着眼前的秦顾,看他眼神忽地一迷。
他们站在长廊下,有寒风穿过假山高门,刺得两人骨血冰凉。
“大哥……秦家,算是豪门望族间,对于亲情稍有执着的一个家族了。可就算这样一个家族,也要践踏着一个女子的心,毫不在意地把她的性命当做筹码,把她的不幸,当做秦家的大幸么。”
眼中有泪起,她努力抬起脸,不让泪水滴落下来,“大哥,我若是没有喜欢过人,如今自然不敢有怨。可一旦尝过了喜欢的滋味,从此日日夜夜,如刀剑加身。大哥没有喜欢过的人,或许不懂我的痛……”
秦顾猛地侧头。
他看着锦明的眼睛,笑容收敛,神色恍惚,“锦明,我曾经,是喜欢过一个人。”
长廊一片寂静。
秦顾伸手,慢慢抚摸过眼前雕花柱子。
入手冰凉,像江南的雪。那时候,江南铺天盖地的大雪,从天上铺撒而下,笼在楚云平的身边,像雾一样。
秦顾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外柔内刚,光彩不彰灼;有文而不自耀,有武而不示人……锦明,他是与所有人都不同的。”
锦明听得心思遥遥,轻声问道:“那,大哥,为何不娶她入门?你并不像我,诸多受限啊。”
秦顾收回手,笑了笑。往日京城中策马而过,满目春风的秦家大公子就又回来了。
“后来,我把他杀了。”秦顾低着头,嗤笑一声。
风冷烟沉,苦叶急遽下坠。锦明身子一僵,瞪大眼睛看过来。
秦顾快步从她身边走过,拍了拍她的肩头,笑得不可自禁,“我说笑的,你莫不是当真了?和小时候一样容易被骗啊,锦明。”
风舀起满廊寂静。
心有结,不堪剪。
第15章 第 15 章
宫内的石砖路,湿蒙蒙的。粉色衣衫的宫女提着纱帚仔细洒水,甫一抬头就听见了脚步声。
先是细碎急促的一串串脚步,接着是内官尖锐的嗓音,在寒冬的正午,穿过了长而空阔的石道。
“沈大人……皇上正在气头上呢,这几日宫内人仰马翻,真真是急煞咱家。”
在第一个字跳出来时候,宫女已经跪倒在石砖上,沾了水的纱帚摆放在身侧,湿痕顺着裙摆沁上来。
总管的鞋、侍卫的鞋,还有一双灰扑扑的皂靴。
那双最不干净的靴子,发出轻微沉稳的声音,像冬天最后一片落下的叶子。
沈从风走了几步,停在了红色宫墙下。
墙头,一线遒枝,一点红梅。
他离开京城的那天,也是经过这道长长石路,停在了这朵梅花下。
八年前,也有个孩子站在深宫梅树下,还未长开的双眼在一树红粉下,柔软又清澈。
没想到,这么些天了,这朵花还停在树上。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内官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掐细了嗓子,轻声道:“沈大人……皇上知道您临走那天看了这朵花几眼,回头就差人好生看着这棵树。原本新春将至,要把墙头的树枝全砍了干净,也就只留了这么一根。”
沈从风抬头,眼底隐隐有光流动。
树枝上唯一的一朵红梅,在寒风中抖了抖。
那不是花。
他淡淡一笑,大步往宫内走。身后的内官急急跟上去,脚步在空荡荡宫中渐隐渐去。
跪坐在地的宫女终于抬起了头,往宫墙上看去。
那不是一朵花。
晋州的女儿家一出生,家中就会染一匹红锦,浸泡、浆打,待到出阁时,裁作身上火红嫁衣。
现在,晋州最好的红锦,裁成梅花繁复的花瓣,缀在冬天枯枝上。
她还记得,十八岁的圣上经过这道宫门时,那朵红梅刚好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机,落在他青色衣角上。
后来,后来圣上说了什么呢……
她怔怔看着那朵,墙外的花。
风吹过一树明黄的腊梅,偏生腊梅长得很稳,只在湖面上摇晃了几下。
苏易清蹲在浅滩上,随手捡了块石子往湖里一丢,打出一连串的水漂来。
溅起的波纹还没平静下去,身后就叽叽喳喳响起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叫好声。
他在这儿呆了三天了。
先开始孩子们见了他的刀和柔软的衣衫,都怕得很。后来看他呆久了,时不时溜过去看一眼,一直到现在——
“大哥哥,看鱼!”
苏易清手腕一抖,一枚石子劲射而出,几乎同时,一条鱼翻着肚皮挺了上来。
立刻就有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也不顾冬天河水冰凉,脱了鞋挽了裤脚就下水把大鱼捞起。
村中家家户户都已是要过年的景象了,也有孩子和他说,怕是撑船的老李头回家去,这几日不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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