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攸宁心里琢磨着事,余光睨见斜对的那间简陋的茅草屋子,其中横出半截锄头的长柄顶着柴门半掩,门里漆黑一片,难窥究竟,可他莫名觉得那里藏着什么东西,从他们说话起就将窥视的目光移了过来,此刻仍在一瞬不瞬盯着他们。
这种感觉诱使着他不自觉站起,向着那边一步步走去。
好在乔荆反应及时,一下拉住他的手臂:“怎么了?”
“里面有什么东西,”骆攸宁盯着那门缝挪不开脚,“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名字。”
“你听错了,”乔荆拽着他到身边护着,丝毫不敢放开他的手:“我们进屋去。”
骆攸宁没吭声,只是不停回头望着那道门缝,就在前脚踏入屋门的一瞬间,他恍惚间看到那缝隙间探出来一张稚嫩如花的小脸。
面色青白,双目黢黑,像是躲在地底不敢见人的小鬼。
他们回屋的时间正好,妇人已经摆好了碗筷催着她丈夫来喊他们吃饭。
饭桌摆在正厅。厅里只悬着两盏钨丝灯泡,时间剥落了墙灰,露出砖瓦垒实的墙面,日历翻到十年前二月的某个日子,纸页泛着斑黄似就此定格在了那天。
骆攸宁注意到他们供桌桌角绑着红布,布条尾端绣花纹草,期间隐约露着“合村平安”的字样。
他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多少知道村里习俗。一般只有抽中过神签负责抬村庙菩萨的人家才会在供桌上扎这类布条以显身份。逢着菩萨诞辰,这家人的男主人通常会把这布条系在腰间抬着菩萨巡村。
既然抬过菩萨,那村里祭祀之类的事情定然少不了他。他琢磨着这男人会不会知道那人尸骨埋葬的地方,目光掠过供桌,意外见着一列牌位间末额外摆着个相框。塑料经年边缘已经发白开裂,其中镶得相片色调依然,身处落英缤纷的花田中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似一簇娇嫩的花骨朵。
离得有些远,可他瞧着那小姑娘莫名有几分眼熟。
那妇人殷殷邀他们入座,边道:“粗茶淡饭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城里人口味。”
骆攸宁回过神,忙道了声谢:“辛苦大嫂了。”
乔荆大概多少塞了些钱,这家人也是实在,杀鸡宰鹅愣是给他们弄了满桌好菜。
“家里没什么好菜,你们将就多吃些,”妇人神情瞧起来有些局促,反复道,“你们多吃些。”
男人闷声不吭,先给他们盛了满碗饭。
饶是两人都没甚胃口,也不好拒绝俩夫妻的好意。
四人坐在四方桌上吃饭,闲话两句便都再无旁语。
屋内一时安静,唯剩聒噪的风来来去去,卷得房梁上长坠得的钨丝灯摇摇晃晃,影子随之摇曳不定,如徘徊不去的游魂。
骆攸宁侧对着门坐着,吃个饭也不安生,他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追着他不放。
一盏钨丝灯光芒太黯,周遭阴影盘踞,仿佛所在之处皆藏魍魉。
乔荆注意到他的异状,给他夹了筷鸭肉低声问:“怎么了?”
骆攸宁目光落在屋外黑暗笼罩的中庭,他摇摇头刚道了句,“没事。”余光掠过微微晃动的门板,他的动作倏然停住了,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门缝之间多出的那双小巧的皮鞋。
鞋尖稍稍向上踮起,殷红的色调在昏暗处那么显眼。
有什么东西站在门后,它一直在偷偷看着他们。
许是他脸色太难看,面对的妇人突然问:“你看到什么了?”
骆攸宁收回目光,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我看错了。”
妇人盯着他张口欲言,她的丈夫猛地敲了下碗,叮当一声清脆打断了妇人的话,他道:“你吃饱了就回屋去,不要打扰客人吃饭。”
妇人呐呐低头,一直到用完晚餐都没再吭声。
两人用过晚餐就各自回屋,收拾东西准备趁时间尚早先去村口探探。
骆攸宁精神一直不太好,面色苍白不说,神情瞧着都有点恍惚。
乔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问他:“你刚才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一双红皮鞋。好像是个小姑娘,站在门后偷看我们,”骆攸宁似乎对自己看到的也不太确定,犹疑道,“还有他家供桌上那个小女孩的照片,应该是他小女儿,我瞧着有点眼熟。”
乔荆道:“那个男人没提他的小女儿?”
“只说了他大儿子在外省求学,至于小女儿……他没说。但是我看他样子不太对劲。”骆攸宁顿了顿,“对了,他估计是村里抬菩萨的轿夫,说不定会清楚那人……尸骨的事。”
乔荆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道:“我再去问问清楚。你先去床上睡会儿,还没到八点呢,迟些我们再出去也不急。”
骆攸宁原想同他一起去,可委实提不起精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到了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又或是白天那场遭遇让阴气侵了骨,他老觉得自己太阳穴边好似扎着根针,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刺得他心惶。
他只好道:“实在问不出就算了,你早些回来。”
屋里很快剩骆攸宁一个人,伴着他的是昏昏冥冥的钨丝灯与满屋吵闹的蚊虫。
手机信号在一格边缘挣扎,时不时从4G跳成E。电话打不通,短信发不出。骆攸宁收起手机,想上床睡会,可躺下去,抬眼就见蚊帐垂坠,遮得周遭影影绰绰,竟似藏满了飘忽的鬼魅。
他心神不宁,起来把屋门大敞由着夜风登堂入室,自己则坐到桌旁发怔。
面对的灰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奖状,“县小学作文大赛一等奖”“六项全能二等奖”之类,彰显着家长的自豪。
骆攸宁顺着奖状一张张看下去,在临桌脚的边缘无意看到张照片。
底片曝光过度,影像白得惨淡。背景糊成了模糊不清的剪影,角落站着身着西装的高个男子,手里另牵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姑娘,小姑娘立在男子身边笑靥如花,而那男子头部那块影像被生生抠去了,露出下头灰暗的墙体。
骆攸宁死死盯着那男子的身影,他当然记得这个人,这是他终身难忘的梦魇。再联想到这家男主人提起他小女儿的模样……
屋里的光线太过昏暗,照片褪色失真,有一瞬间照片里的小姑娘笑脸变了,她嘴角下撇,眼睛瞠得老大好似撞见什么惊惧的景象,她张开嘴,内里黑洞洞的,内里已经没有了舌头。
斜坡、密林,夏日蝉鸣那么聒噪,篮球飞得太快撞碎了玻璃,阴煞的客厅沙发上,端坐着没有舌头的小公主。
骆攸宁周身发冷,仿佛又踏回了那栋可怖的屋里,撞见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恍惚间他听到窗下有人在说话。
声音稚嫩清脆,像是婉转枝头的小黄鹂,可在浓浓夜色里却透着诡异。
那个声音唱着:“林中燕,在躲谁。潭中眼,在窥谁。藏尸林的鸟儿哪去了……藏魂潭的鱼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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