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赵祚识得,是个极美极艳的真人,那时谢陵决定同他往扶风时,特来向这位真人辞别,他就站在观外,远远觑见过这一女子,绮才艳骨,犹不为过。而在惠玄怀里的她,又极其羸弱,或者说,是他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已近奄奄一息模样。她的婢子随珠举着伞迎去,却在看着那真人模样后,号啕哭来。
而后那真人揽上了惠玄的脖颈,她手臂上的瘀青隔着雨幕,仍然清晰可辨,想来惠玄才见她时,当是多骇人的一幕。那真人附他耳畔,窃语着什么,亲昵而自然。惠玄那双载满煞气又发红的眼,在那一刻黯了去。
他侧首,看到的是这位真人最后留下的笑靥,和那夏夜里如一现的优昙一般,让人被其惊艳,为其惊叹,久久难忘。
午夜时分,昭行寺的沙弥在山头撞着钟。钟磬盘桓在这一寺一观间,这时听入耳里,倒更像在送别着,送别着这观里长眠的两个人,送别着他们共有的那段岁月。
“孽缘,是孽还是缘啊?”
十多年前的一个秋日,昭行客舍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女施主,是个极美艳的姑娘,那些只知诵经听禅的小沙弥,平素见着她时都会忍不住停下步子,窥上两眼。
昭行留宿的羁旅客众多,他们除了有一腔游子的愁思,还有对美好事物的坚持。因着这姑娘,昭行寺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江湖子。
他们都传着姑娘是来自扬州的,弹得一手好曲,但寺里无人听她弹唱过;他们也传着她是扬州有名的艺伎,却在年前轻信了旁人,被困于崖上深洞里,后被游方住持救下,自个儿赎了身,离了那灯火不休的是非地。
寺里的僧侣不知她名姓,只谢陵凭她青颦微挑、眉眼横波、两颊靥、小檀口的娇媚模样,唤她一声:“艳娘。”
但艳娘对谢陵这孩子不甚上心,只对那住持身边的清俊小僧有意。平日那清俊小僧去大殿诵经听住持授课,艳娘便在寺里闲溜达,撷花枝,扑粉蝶,自得其乐。待他下了课,她便变着法子要他讲经论道。
这日天好凉个秋,艳娘走到了寺里一歇亭里,看着那俊俏小僧,竟一人坐于石桌前,抄着经文。她随手拿起了置的一本经书念着:“如是妙法。”
突然她又将书叩了下去,问着一旁抄着经书的小僧:“惠玄小和尚,你可记得后句?”
“诸佛如来。”
“何解啊?”
“无解。”这惠玄笔下未停,只是待她态度并不算好。
“若是日后,我皈依了,便取妙法作号,你觉得如何?”艳娘似对惠玄这般态度见怪不怪了一般,也不恼,自顾自道。
“嗯。”惠玄不以为意,应了声。倒不曾想,待到第二年春,姑娘当真做起了妙法真人,还搬离了昭行寺,搬到了隔壁的废观。
当时妙法才搬去时,惠玄曾听扫地的小沙弥们提起她。
“废观都废了多少年了,哪里能住人啊?”
“我听说她和她的小婢跟住持提起时,住持还犹豫了,不知怎的,就同意了。”
“唉。我还听她的小婢说,住持本是打算嘱咐惠玄找几个师兄弟去给那真人打扫玄观的,是真人自己拒绝了。”
那时惠玄还是一心向佛的。倒是谢陵不同于昭行寺里的众人,他本就是住持收养来的野贼儿,自然不拘于这寺内一方天地。他爱听走南闯北的宿客讲故事,也爱仿那些个师父的友人说话做事的姿态,更爱这艳娘的洒脱性子。但他自己也没想到,后来的他听懂了那些个故事,学得了附庸风雅的情致,承从了艳娘的洒脱性子,却也将这些个痴儿怨女的一往而深体会得彻底。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说起来惠玄不记得清虚观是这两个女子何时清理好的,也不记得他是何时开始惦念这位妙法真人的;他只记得每夜他会等着谢陵去帮了忙回来,才熄了屋里的灯;他只记得寒冬将至,他嘱咐向寺里的沙弥嘱咐了几次要往观里搬炭火的事;只记得冬夜他生了担心,独身往清虚玄观叩门的事。
那日和寻常无异,只是玄观院中那株老梅树的红梅骨朵尽数开了。谢陵累了寐于女英殿内那真人的卧榻上,一晃眼便是日暮了。谢陵几日前还被师兄教导,不能宿于这玄观,更不当寐于真人卧榻。他摇了摇脑袋,逐了缱绻在脑海里的睡意,翻身下了榻。走出女英殿,是一段驾于山溪上的直桥。妙法坐于直桥那头庭院中的老梅树下,替自个儿斟了一碗酒。
她身下是一席狐裘,就垫在那雪上,白狐的毛倒似和雪色融为一体,不细瞧,还当她是生于雪中的仙人。
“小陵儿,醒了?”
“真人,竟在吃酒?”
“你可要尝上一口?”那束着女冠的真人端起了陶碗,问他。
谢陵慌忙摆手,他记得师父的教诲,慌忙道:“沾不得沾不得。”
“酒肉穿肠过——”妙法悠悠地念着,也不再多劝,直饮下了那一碗。她扯袖拭了唇边酒渍,又道:“你那小师兄,怎的从不来观里啊?”
“师父交代过,让寺僧莫要来扰您,许是这个缘由罢。”
听了这解释的妙法不再多话,只一味吃酒,连吃了三大碗,谢陵觉得她的脸色都快同她身后的梅花一个色了。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眼前人不痛快了,但他知这般饮下去,必不是好事,遂上去劝道:“真人,你莫要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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