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倒看得真切,心下却生了千万缕狐疑。眼前人未剃去青丝,想来还可以算个带发修行,连佛家的合手轻拜的礼都少有做,当不是个佛家弟子才对。偏这昭行里对他的个中称谓:“师兄”“师弟““师父”……任谁听来,都会迷糊吧。
谢无陵起身,衣袍为山溪沾湿不少。
他迈了几个步子,去屋里端了一盏凉茶出来,放至赵修面前的石案上,漫不经心道:“喏,坐。茶凉了许久了。”
说着便自己端着一盏饮了去,不管赵修投来的目光含着的几道灼灼。
昨夜沙弥来屋里传住持的话时,谢无陵就知道,多说无用,他的师父素来这般,不管他应是不应,只往他怀里塞,像那些个佛偈经纶,他被这人逼得,背的比那些沙弥背的还多。
他也不是没有反抗过,有一日气急他想着离寺出走,没几天便饿得灰头土脸回来了,这之后他便知得,是不应也得应,应也得应。
但这本是他不情愿的事,他自然也给不得眼前人什么好脸色。想来如果这人不是同赵从山一般是个王孙,或许这杯凉茶也别想有了。
“敢问小师父,这……惠玄……”
“小师父这名头,可不敢当,”谢无陵不待那人落座,先兀自撩袍落座,自报家门道,“昭行谢平之。”
这名头赵修是听过的,次数不多,但多少听外公家中的几位谋士在某些个小聚酒宴上提过。
赵修不禁觑了眸,居高临下打量了这坐于对面的人。
模样里仍带着几分稚气,连从方才进院,到现在,他都带着几分素寒的无礼。倒是和他那不羁批笔的辞赋如出一辙,只这年岁和他的笔力却是大相庭径。
况这人素来落款,皆作“昭行谢平之”,那些个碌碌无为的风雅士,还道他以寺庙做故里,是不羁性子,颂他几分。
本来方才入院时,赵修见那人卧于溪边,一副隐士模样,心下还生了动摇。以为赵祚来寻得可能是这个谢平之;但现在瞧来,这人也不过是个乡野匹夫,行事也多乡野的无礼轻怠罢了,便是去了扶风,也搅不起什么大浪,说不定还要成为重阙阶下骨。所以赵祚来这处寻得应当还是王朔才对,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抬眸对这人。
赵修负手,却不落座,他心下也带着几分轻慢,不过眼前人的容貌,却是他在扶风那些庸脂俗粉里从未体验到的,那桃花眸本当足艳,却带着几分慵懒,瞧着倒多了几分媚色,他心下风波骤现。
如是能将王朔同这人一起带回扶风,倒也不亏,一能谋世,一能慰王,岂不美哉?
只赵修心下的波涛汹涌,到了谢无陵这处,都做了山风,打谢无陵耳边过,连那一星半点的涟漪都没泛起来。
“是修唐突了。”赵修随之落座。
谢无陵闻这“唐突”二字,便把眉横了去,冷眼相待。便是他这儿自认贫瘠的词里,就知道这二字后跟的多为“佳人”二字。
谢无陵走过这许多山水地,听过无数人夸他清秀,夸他好看,他都可以一一笑纳,独这“佳人”二字,他想来,当是无福消受,遂也不喜别人将他比作佳人。
他眉眼里多的几分柔情,是妙法都夸赞的,但他不喜。他有儿郎顶天立地的心,自不甘貌美比同妇人。
赵修见谢无陵未说话,便又出声道:“这住持……昨日可是许了我同惠玄师父论道讲经。”
“哦。”谢无陵漫不经心应了这人,带着几分寒凉意眸子对上赵修的眼光,便是夏日里,也让赵修后颈生了几分凉意,“师兄要我替他同您讲一经,不知您可听?”
“哦?”赵修偏首,眉轻佻,笑里嘲,“不知谢郞有何指点?”
“指点谈不得,平之不过是只鸟,传话罢了。”谢无陵应了他的话,又面不改色地将心底编了半日的东西,娓娓道来,“不知国公可知一树,名作‘樗’?”
“立之塗,匠人不顾。”赵修自小受重阙最好的太傅授课,因着母族势大,多受圣上眷顾,他自然也常被圣上考学,这些经典,他幼时唯恐母后生气难过,便更是熟读有之,遂一副自得模样,答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皱。
“正是。”谢无陵不动声色地接话道,“它树干坑洼过多,不能满足匠人们要取直杆的要求,树枝又弯曲,也不适合作为规尺的材料,立在路上,匠人都不会去取。”
赵修好以整暇地看着对坐之人,想听他能道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来。
谢无陵却沉默了许久才启口道:“惠玄师兄托我带给您的话,便是这一字。”
他自比如樗,皈依后,便无用可图,独立天地,也独行无用。
谢无陵以为天家的人都比别人更能不费力的讲话,遂点到为止。
他自幼跟在师兄身边,他曾听师兄跟他提过。
惠玄原是扶风大族王家大公子,名作王朔,年少成才,锦衣玉食的少年郎,在入仕前,却选择了昭行一僧的门下。不为其他,只因为他在那处的处境,比不得做惠玄这般安稳,他甘入昭行,随师父悬壶济世,走遍大好河山,不想再重归故里,做一只笼中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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