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副总。”
是刘秘书惯常一板一眼的声音。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提醒我。虽然我在路上似乎一直闭目养神着,可轿车开得越久,目的地可想而知越近, 胸腔里的心脏也搏动得更快——
人死去后又重活一遭,睁眼已是沧海桑田,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换了身份,换了样貌,实在很难令人把我和历史书上的人物联系起来。若不是多少能算相同的名字以及众多清晰得宛如昨日的细节, 我自己都要怀疑脑袋里那些早就存在的记忆是臆想。
谢镜愚,字怀瑜。
千余年之前, 我是谢镜愚;千余年之后, 我是谢怀瑜。
小时候,我曾认真思考过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问题;但再大一点,我就只想做一件事——
找到他。
他曾是我的陛下,他更是我的爱人。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名字, 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貌,不管他现在是什么身份,我都要找到他,不计任何代价!
“……副总?”
我被惊醒了。回神后, 我发现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刘秘书正立在半开的车门外等着。我稍一低头, 钻出车厢,迎面就看见大门边的花坛中横卧着一条嶙峋巨石,上头阴刻着八个笔画再熟悉不过的繁体字——
周长陵历史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是围绕着真正的周长陵建造的。周成祖厉行节俭,在身后事上也是如此。要是按照周朝整山为陵的传统,博物馆肯定没法在五年内修得初具规模。它现在还没正式对外开放,但作为博物馆最大的无偿捐助个人,我确实有资格做首批参观者。
博物馆方面早就准备好了接待人等,甚至还为我找了个资深周朝历史学家做讲解。但说句实话,我可能比他还清楚——
“……周长陵和其余十一座周皇陵都不同。因为修建时间短,工匠们没有开山,而是用足够坚固厚沉的石材构建了整座皇陵。另外,根据成祖遗命,陵前不设华表、石碑和祭奠之所。若不是失去辨认标记,恐怕长陵早就被盗墓贼光顾,咱们就不能完整地把它保护起来了。”专家庆幸地说。
我眼前随即浮现他满不在乎的神情。“这依山造陵,气势确实宏伟,然而也确实太费工了。若朕百年,朕只想要一座墙够厚的陵墓,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身侧无贵重之物,自然能长久安眠……”
“……这些是陵墓里发现的箭簇。因为年深日久,木质箭杆都腐化成了碎片。但弓箭在陪葬里占了不小的份额,想必多本史籍中记载的、成祖神射的典故并没有太过夸张。百步可能不到,但成祖的箭法必然很好。”专家又不确定地说。
而我差点就要反驳出口了。那是你们没见过他一边射活动靶一边吩咐洛水坝事务、依旧每箭必中的样子!那是你们没见过他在安戎城上三箭连中三人、大挫吐蕃士气的样子!难道回纥一战中被他射断的军旗数量还不足以让你们这些专业搞研究的后人明白么!
“……陵中最贵重的东西,就是棺中保存完好的冕服。本来,根据周书记载,周太宗即位后还在修长陵,他把成祖最喜欢的几样东西都做了陪葬。其中包括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成祖亲手所制强弓,以及散佚已久的、成祖十八卷《帝策》手书。这些东西都非常珍贵,但不管是它们还是成祖的尸身,长陵里都没发现。这一座极可能只是衣冠冢,真正的帝陵仍旧不知所踪。”专家最后惋惜地说。
隔着厚厚的真空玻璃,那件他大朝会时才会穿的衣服平整地躺在台面上。肩挑日月,背负星辰,一如往昔。它曾和他一起端坐于御座之上,也曾沾染除夕夜点点莹白的薄雪……
他第一次回应我的吻以及之后的无数次的回忆随即铺天盖地而来,我几近窒息——
“陛下,雪下大了,回去罢。”
他应好后转身,不意被我按着后脑亲吻;两人有些跌跌撞撞,直至贴上千秋殿的朱红柱面。
“那朕今夜便要告诉你——”
他居高临下地按着我,话语却温柔得如身处的汤泉水一般,其后更是令我完全无法抵挡的耳鬓厮磨。
“谢相,你临过兰亭序么?”
他肯定在哄我,但他握上来的手和他扑过来的鼻息都如此温热,我心猿意马,心甘情愿地任由他转移话题……
千余年过去了。
他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他的笑犹在我眼前微绽,他的吻犹在我唇边徘徊。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团聚终会离散,愈要珍惜当下。
可是,为什么,陛下?
我曾以为,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关于你,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时,你是很认真的;我不知道,你不愿说青玉案的下半阙词,是因为你未卜先知、那根本不是你写的;我也不知道,你早就预知了你我的死期,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给我。
我独自等了你二十年。
可就算你和我同时到了千年之后,加上前头独守的二十年,也都四十年了,陛下!
你为何如此忍心对我?你又为何如此忍心对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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