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子咳了一声,忽然生出一种为人师表的崇高责任感,正色问:“何惑之有?”
含辞:“贫僧心口白兰一个劲往里钻,不分日夜钻心的疼。菩萨座下金莲与贫僧心头那朵,往往缠斗不休,或许二者终归不能两全。实不相瞒,贫僧心里惦记着一人,时常想着花若开了,青灯不要,袈裟可抛,众生与我无关,我去寻他。只这样一想,便觉……心急如焚。”
“荒唐!”苏和子大骇,脱口而出道。
含辞笑了笑,道:“师父说得不错,贫僧也觉得荒唐。此心不安,终日迷走,百年之后不过修成一尊泥塑,永不能等同金身。贫僧身在神曲金殿,心却飘忽不定,一生所求又有何意义?”
苏和子:“你天生早慧,心性通达,佛经中艰涩难懂的道理也都明白,何必妄自菲薄?假以时日,必能修成金身。”
含辞:“就算经年修得玉质金身,只怕贫僧也绝不会安于奉入神龛。何苦自欺欺人?”
橘白看着含辞,心想,这人跟六年前比起来,真的变了。他虽有一张与兰嗣音别无二致的脸,然而二人周身气质相去甚远,纵然站在一处,也能一眼分清。
苏和子重重叹了口气,道:“你只是一时执迷不悟,好好念念经,年岁会消磨心中妄念,助你回归正道。过个一两年,你心里就不会这么想了。”
“年岁……”含辞笑了一声,“年岁让神像苍老生缝,年岁让凡心死去活来。”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竖子不可教也!苏和子发现自己瞎扯的功夫跟这小和尚比起来,简直不够用,果然是跟他讲经论道五六年的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是因为这么一番交谈,苏和子不得不胆战心惊地跟着含辞,生怕他在讲经堂将那一肚子的祸水倒出来害人。
苏和子一直提防着有人问含辞什么情情爱爱春`心萌动之事,好在这回大部分位置都被一群老家伙占了,问的东西都正儿八经,诸如什么养生之道,贼无聊。于是苏和子渐渐放宽了心,昏昏欲睡起来。
这时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苏和子立马又绷直了身子——姑娘问姻缘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不能让含辞瞎答。
这姑娘正是长亭,她朗声问道:“敢问小师父,平日该读些什么书才能有小师父这般风华?”
南信闻言心里冷笑,读什么书都没用,天上云跟地上泥,没法比。
苏和子松了口气,这姑娘不问姻缘问学问,好志向!这问题好答,随便罗列一堆经书,一来可以显摆学问,二来还带动卖书贩子的生意,于人于己都是好事一桩。
“贫僧曾将藏经阁中经书悉数翻阅,从中习得佛理数千,然而却也只是挂在口头的只言片语,不能真正领悟。后来贫僧有幸奔走各地,看四方风景,始知天地之大。世间有千百姿态,不是读过几本佛经就能明白的,”含辞道,“读万卷经书,居金殿一隅,不如行万里河山,看万家灯火,尝柴米油盐,谈寒耕暑耘,问农人今岁收成可好。”
苏和子:“……”说了一堆什么屁话?这是叫人不要读书,撒脚丫子走路种地不成?
然而他再一看底下的人,一个个点头称是,深以为然,甚至还有提笔在兰花经上做笔记的。
都是一群被表象迷惑、神志不清的人!苏和子暗戳戳地想,咋自个儿讲经的时候底下没这么认真的呢?
南信忽然开口:“含辞小师父,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你头上为何只有一个窟窿?”
苏和子和柳老爷不约而同地狠狠剜了他一眼,心道,这狗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关于含辞头上那一个戒疤,神曲内外的人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但是也没人公然问过,一方面是担心犯了忌讳,另一方面担心毁了高僧在自己心中高大的形象。
含辞却并不忌讳,从从容容道:“贫僧原有六个戒疤,破戒,唯独剩了一个。”
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安静,苏和子见状心下一沉,直觉没救了,千里之堤,一朝溃于蚁穴。
南信也没想到含辞会这么坦率直白,不自主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小师父如何破的戒?听闻守戒一事,不但要勤修自身,还得远小人……”
他言下之意即是,如果破戒是小人所害,那也是可以原谅的。
众人翘首等待含辞的答案,都希望他给出一个自己能接受的理由。
含辞道:“是贫僧自己没守住,不怨别人。”
台下一片哗然。忽有一人闯入讲经堂,是一姑娘,穿着一身梅子红的衣裳,手里捧着一个花盆。
是落梅。
落梅不顾座下众人,越过人海,对含辞说:“含辞师父,花开了。”
是一朵金花,迎风摇曳在绘着白兰的盆子里。
含辞忽然笑了,接过花盆,敛眸看着那朵金花,道:“小僧熬清守淡,日日伴青灯古佛,夜夜焚香诵经,然而一点心头血还灼灼逼人。”
“含辞!住口!”苏和子喝道。
含辞看了他一眼,接着讲:“和尚自愧不能了断痴念,半身尚在红尘里,实在不敢误人子弟。唯有将这身袈裟剥去,滚回红尘里,方不毁这清净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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