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驴子抱成一片,在电闪雷鸣之中,瑟瑟发抖。
刚才还嚣张一时的瘦驴,如今,和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死死将脑袋埋在沈家童子的怀中,还使劲蹭着。
沈家狗娃儿看着他使劲把什么鼻涕口水往自己身上抹来,不由得一把按住驴头,不让他再往前精进一步。
好在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沈约听着雨声渐小,随后止于无息。
官道上扬起的尘沙,被雨水黏连,空气倒是清新了不少。
只是,不知不觉,竟是到了傍晚。
他回首望去,甘州城已是没了城影,唯独留下看不见来处的来路。
混迹在贩夫走卒之中,渐渐生长的童子,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草鞋。
他是山民之子,若是不出意外,他也会如同那个汲汲营营,为家庭奔走的父亲一样,未老先衰,成为拾樵卖山货的山民。
山民的孩子,还是山民。子子孙孙,无穷尽。
也许,他能够保住在稻香楼里的这份活计,从此家人不会因为生意不好,而吃不上饱饭。
若是他工作勤快,讨得掌柜的欢心。
许是,他还能提拔他做个师爷账房,到时候,就能将在山上的父母接下山来,在城中置办物业,彻底脱离了山民之籍。
他比之父亲,许是多的便是识字断文,少许算计。
也正因为此,他才觉得,自己似是还算有一丝转机。
他叹了口气,心中没来由地感激起那位魏先生起来。
甘州城本有私塾,乃是乡间的鸿儒,洪先生所办,洪老学究是甘州城之中,极为不得了的人物。
他幼时便被称为有“倚马可待”之姿,年纪轻轻,就被举了孝廉。
可不曾想,少年亡父,守孝三年,待得三年之后,已是与仕途话了别。
但饶是如此,他那般学问,仍是被一城的百姓所敬重,有钱人家的家长都乐得将孩子送到他地方授业。
久而久之,这位洪老学究,便开办了一门私塾,只是往来无白丁,走卒亦全无。
朗朗读书声下,皆是锦绣衣冠,哪有布衣荆钗?
在当时,这也是寻常。
穷人家的孩子哪里读得起什么书?
若不是金先生设下私塾,沈家小子也会和他的父亲一般大字不识一个。
就连取名,都急的抓耳挠腮,只得与世交好友憋红了眼,才想出一个大名,“狗娃儿”。
也若不是,这小小的一间草堂,沈家小子,断然不会知道人间还有帝京,还有北地,还有南海郡,不止是只有甘州株洲这些方寸之地。
也不会知道,除了拾樵打猎,还有封侯拜相,还有修真炼丹,调和坎离,还有狂人扪虱,一夜春花。
若不是他,他断然不知道还有一个词叫做“鸿鹄之志”。
可他又能如何呢?
沈家童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随后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
在甘州城,一等官,二等富商,三等读书人,接下来便是下九流,之后便能排到佃户,末了的便是山民。
一道道阶级的门槛,犹如无形的栅栏,将沈家小子隔绝在了大门之外。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早早就接触过人情冷暖。
也见过世态炎凉,他在稻香楼,天天被人呼来喝去,不曾有几句好言,但饶是如此,他还是笑脸迎人。
只是到了晚间,披星而归,他未免学着坐在自家门槛上的老父,叹了口气。
他想了想,没什么头绪,只得将小毛驴系在一株小树边。
自己在洞庭岸边扫了一片空地,拣了几块尚且不算太潮湿的石头,随意摞在一边。
而后,生起了一个火堆。
夏夜晚风,吹走了纠缠不清的乌云,露出一轮明月。
他玩心渐起,撩起裤管,甩脱一双草鞋,手中随意抓了一根尖锐的木枝,用脚尖探了探水温,试探着站在了洞庭湖畔。
洞庭湖渔民虽是靠水吃水,但因为有龙君的传说,向来便不敢竭泽而渔。
这里的鱼儿又大又肥,而且出奇地不怕人,许是见得狗娃儿这个毛头小子,更是不屑,只是股荡起尾巴,随意荡起丝丝碧波。
沈家小子看准了鱼儿,一下刺下,就将一条草鱼扎了个对穿,那条大鱼哪怕性命不保,还是不止地在“鱼叉”上扑腾起来。
鱼鳞伴着腥臊的湖水,“啪啪啪”地溅了沈家孩子一头一脸。
余下的同伴们见事不好,倒是毫不犹豫地抛下大难临头的伙伴,四散游入水底。
童子倒是暗道一声可惜,但仍是开开心心地将那条草鱼处理了起来。
他取出从后厨托了关系,偷出的一小盅米酒。
他小时,便喝的家中自酿的野山莓酒,他说不上嗜酒如命,但却天生一份好酒量。
家中的老父曾说:“狗伢儿,以后一定是个大酒鬼,这可怎么办。”
他似懂非懂,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在,他到了八九岁就分外懂事,早早就分担起了家中的家业,一月之中,多半的时间不是穿梭在山间替父母拾樵,
便是在稻香楼做工。
只是,这饮酒的毛病,他却不曾有半点改。
他将鱼儿开膛破肚,刮去粗大的鳞片,取了一支木枝,将鱼儿穿起,他抬起头来,这才看到不远处的小树上,生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小白花。
52书库推荐浏览: 路过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