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少冲不以为意:“便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一味隐忍,偶尔痛快一下亦不为过……再说那人的嘴脸着实难看。”
穆子石回想一下那胖子吞了黄连的神情,也觉得浑身爽利:“你说的是,不过下不为例。”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正月初十齐和沣登基继位,昭告天下改元天眷,尊齐谨为太上皇,追谥生母陶氏为昭宜皇太后,陶若朴入阁居相位兼领兵部,加太师衔,又封梁国公,位之高权之重一时无双,陶家门房与京中三品相交无须折腰。
穆子石为齐少冲撕了块卤牛肉:“夹馒头里吃罢。”
齐少冲熟练的掰开硬馒头,夹好肉却递给穆子石:“这些时日……你瘦了好多。”
穆子石比了比自己头顶:“我长个儿呢。”
两人言谈如常,朝中惊涛骇浪似全然不相干的隔岸风雨,但心中遥遥迢迢,又哪里放得下片刻宸京的万叠黄尘?
凌州河润府有一北地大寺名唤宝树,每年上元灯节开始连续三日,现做白面馒头赠予民众香客,亦请能书者于佛堂手书诸经,广为分发,以宣扬光大佛法。
穆子石站在人头涌动的寺外,打听得明白,突然道:“少冲,咱们抄三日经书如何?”
齐少冲一怔:“不赶路了?”
穆子石默然片刻,道:“有张有弛才好,若大和尚要咱们抄经,三日食宿皆可在寺内,并不多费银钱。何况,咱们多久没提笔习字了?”
齐少冲很有些意动:“好!”
穆子石抿了抿嘴,眸中隐有哀色,道:“抄经亦可为亡者超度,使得亡灵业障消弭往生净土……我想为四哥抄三日的地藏经,至于你母亲……由得你罢。”
齐少冲眼圈渐渐红了:“嗯。”
虽说众生平等,可宝树寺挑选抄经者却一点儿不含糊,不单要书法端正,面貌也不能猥琐丑陋,更要与佛有缘。
抄经者均由住持方丈亲自掌眼择定,河润府士子民众纷纷以能殿外抄经为荣,只不过十者未必能中一,年年屡败屡战者亦有之。
穆子石与齐少冲负着包裹出现在紫云大师面前,一直微笑的老和尚却端敛了面容:“两位小施主,所为何来?”
穆子石聪慧过人未免也因智而繁杂,只觉短短四字“所为何来”当头棒喝正中心臆,心思千回百转酸甜苦辣,竟一时接不上话。
齐少冲却简单澄明,当即道:“抄经祈福而来。”
紫云大师闻言不禁慈和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小施主譬如石中隐玉,渊渟岳峙外拙内明,可以济世可以长久……去抄经罢!”
齐少冲讶然道:“大师还未看过我的字。”
紫云大师道:“不必看了,去吧。”
齐少冲看一眼穆子石:“我哥哥……”
紫云大师温言道:“老衲有几句话要跟你哥哥说,说完他也去。”
这老僧虽皱纹满脸干枯瘦小,但眼眸一清如水,瞳孔有着婴儿般浅淡的天蓝色,缓缓转眸凝视穆子石时,穆子石只觉无由的信任与放松,道:“少冲,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别担心。”
齐少冲嗯的应了,方回头走出殿外。
紫云大师打量着穆子石,良久不言语。
穆子石忍不住开口:“大师,舍弟石中隐玉,那我又是什么命格?”
紫云大师道:“小施主想要什么命格?”
穆子石沉吟不语,却有几分怔忡之色。
紫云大师垂眉道:“小施主正似明珠出海。”
穆子石笑道:“明珠出海?大师过誉了,我不过一介小小草民,哪里担得起这等光耀荣极。”
紫云大师叹道:“小施主不必堤防老衲,老衲既归佛门,则与俗世再无牵挂……世人只知明珠之贵,却不知明珠离蚌一苦,离水又一苦,矜华耀耀,却盈不可久。”
大殿里缭绕的檀香气息让穆子石有些晕眩疲倦,轻声道:“大师,那我该当如何?”
紫云大师眸中有悲悯之意,道:“小施主,爱欲执着之人,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焚身之患。施主有智,佛门有容,何不跳出红尘,心身自在?”
穆子石本能的摇头:“不,我答应过他,我要替他照顾好少冲,不离不弃,尽心尽力。”
紫云大师合掌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小施主,唯有舍下诸相,方能无染无杂登彼极乐。”
穆子石亦低头稽首:“多谢大师,但我并无慧根宿慧,不得不辜负大师一番美意。尘世虽纷扰多苦,我却……放不下。”
紫云大师凝望着他:“也好。小施主若是方便,就帮本寺抄地藏经罢。”
穆子石惊喜之余,心道这老和尚果然有几分修为,只盼着他不是多嘴之人才好。
紫云大师看他眼眸闪烁不定,不觉笑道:“小施主啊,你戾气太重心太毒,就为老衲瞧出几分你们的来历,竟对老衲动了杀机。”
穆子石吓了一跳,忙道:“我并没有,大师多虑了!”
紫云大师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小施主想必不知,老衲年轻时候做的却是打家劫舍的买卖,但放下屠刀,则恶业虚妄嗔痴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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