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浓密的睫毛半遮着眸中好奇探究之色:“大师真的当过强盗?”
紫云大师眨了眨眼睛:“或真或妄,施主择之而信。”
穆子石暗暗磨牙,心道这哪是个老禅师,分明是个老滑头!
穆子石与齐少冲合用一张长桌,两人所抄皆是地藏经卷。
齐少冲已经抄了半篇纸,他的字并不出色,却自有一股爽然决然,如烈烈长风,纵横有托,有大江东去之态。
穆子石见砚中墨汁浅浅一洼,便先磨得满了,方提笔铺纸。
齐少冲抄经甚是专注,并未抬头。
穆子石一下笔,自然而然便是写惯了的工整流丽的馆阁体,转笔藏锋筋脉相连之际,齐予沛当日所教犹在耳边:“……需知指欲实,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让左侧右,意前笔后。明白了吗?”
眼前有些模糊,穆子石抬手揉了揉眼睛,凝神用心,写道:若未来世诸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
一篇字清润圆劲,媚而有骨,运转合度,起发相承,端丽似林花间吐,舒卷如轻云出岫。
抄完一遍,心中默诵道:“太子殿下,这一卷地藏经只是为你,只求你罪业消脱净土往生,若有千灾万难,只降于穆子石之身。”
抄到午时,便有知客僧请众人去斋堂与香客一起用饭,虽是素食,滋味却鲜美,尤其一味油豆腐炖菜,吃得齐少冲丢不开筷子,同桌而食的抄经者年纪都比他大,因此颇为容让,更有先吃好了的自行刷完碗筷,便坐着含笑而看。
穆子石深感丢人,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不知为何,感觉到邻桌有人一直死死盯着自己,极不舒服,心中一凛,悄悄抬起眼看过去,果然触到两道火炭一般的目光。
目光一触,那人一怔,却冲穆子石歉然一笑,很是和气的模样,又转过脸跟身边同伴说了句什么。
齐少冲亦有所感,皱着眉头看过去,见那人行商打扮,三十出头的模样,苍白干瘦,细眉长脸,活像只滴净了油的柴白鸭,他那伴当倒是又黑又壮,却是刚贴了秋膘的狗熊。心中一惊,暗忖这二人会不会是齐和沣的密探?
穆子石的手在桌下轻轻捏了捏齐少冲:“别慌。”
齐少冲低下头继续扒饭,只听穆子石低声道:“应该只是来祈福烧香的寻常香客,不是铜网处的暗探。”
齐少冲食不知味,含糊着问:“你怎知不是?”
穆子石轻哼一声,道:“铜网处皆是精挑细选的高手,最善隐匿潜踪,哪会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人看?再说就算看,也该看你才是。”
齐少冲很是气恼:“可这人盯着你看,好生无礼!”
穆子石隐觉不安,问道:“是不是我瞧着有些不对?”
齐少冲不答,看着他弧度秀致的鼻梁下颌,神色间陡然有几分古怪,半晌道:“想必是你生得太好了些。”
穆子石猜他的心思易如反掌,当即轻笑道:“你这样说话,想必是嫉妒我么?”
齐少冲涨红了脸,慌慌张张的避开他的眼眸:“没有!”
真的不是嫉妒,只是不喜欢别人那样看穆子石,仿佛自己最珍视的宝物被心怀叵测的亵渎了一般。
第47章
吃完饭二人又回佛堂抄经,到晚间用饭时,那柴白鸭和狗熊都不见了,齐少冲心中稍定,穆子石笑道:“你看,我说他们不是铜网处的吧?”
齐少冲点头道:“而且铜网处要追捕的是个孤身孩子,咱们俩却是兄弟同行。”
穆子石道:“即便如此,咱们还是得多加小心。”
说着喝了一口汤,皱眉抱怨道:“这些和尚舍不得放油倒也罢了,连盐都不搁。”
齐少冲就着他的碗尝了尝,奇道:“咸淡正好啊!”
穆子石愣了愣,若无其事道:“大概是我嘴里没味儿。”
齐少冲看他下颌瘦得尖尖削削的,不由得急道:“你最近都吃得不多,是不是病了?”
穆子石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喜欢碧落做的菜,这些太过粗陋,着实咽不下去。”
齐少冲不疑有他,嘿嘿笑了一声,又咬了一大口馒头,道:“惯了就好,和尚做的馒头也不难吃。”
三日经书抄罢,紫云大师怜他二人无处落脚,便留他们在寺中再过一夜。
宝树寺众僧修行精严,客房格局一屋两榻,亦是床榻窄小被褥薄旧,齐少冲不肯一人独睡,非要挤在穆子石身边,两人尚未长成,一张床上躺着倒也不嫌拥挤只觉格外温暖,穆子石又是畏冷惧寒的体质,也就挺开心的默许了。
此夜明月皎皎,齐少冲乌眸中光芒莹润,因连日潜心抄经的缘故,前些时日的伤郁愤然之气一净而朗,穆子石瞧着,心中有几分宽慰,笑道:“今晚好好睡,明早赶路。”
齐少冲打了个呵欠,在他肩膀处蹭了蹭,小声道:“其实赶路也不是很累,沿途风光民情,又哪是尊位出巡黄土铺路后能见到的?”
穆子石暗笑道:“你父皇可是太平君主,在位二十余年,只为水患治河、边塞亲犒离开过宸京,照你的说法,他是不够亲近子民了?”
齐少冲急道:“当然不是!父亲何等英明仁善,我……我这不是适逢其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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