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桓城喜不自胜,立刻道:“既是如此,我派人每日去山中一趟,取回泉水便是!”
玄清闻言,笑着摆了摆手:“要真能那般容易,天下岂非再无生病之人?我方才说过,这一道泉绅的瀑眼开在千尺断崖之上,那崖壁悬垂矗立,恰如一刀直劈开。泉眼至左壁三十丈,至右壁三十丈,至峰巅也是三十丈,崖底深潭中更有石剑石匕无数,若以凡人身躯,断然不可能取到一滴水,可谓‘虽在人间,却也不在人间’。世人皆有贪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但求不来仙泉,还会先遭殒命之灾,故而我观中一直对此隐秘不宣,不敢教芸芸众生知晓,但是……”
他说到这儿,阿玄那条蓬松的大尾巴突然竖了起来,好似风中一丛芦苇。
玄清道:“……但是这只狸子,恰恰可以做到。”
这番话一说出来,陆桓城面露骇诧,而旁边的陆桓康猛然抬头,颓丧的眼睛一下充满了光芒:“道长,您是说,留下阿玄一条命,让它去……去山中……”
玄清欣然颔首。
峭壁千尺高,苔崖湿且滑,唯有狸子体型轻巧、身形矫健,又生得四只利爪,可以沿着嶙峋怪石跃过三十丈,亲赴泉眼取水。而未成精的普通狸子,又哪里听得懂人言,去做成这样一桩复杂的事?
能帮忙的只有阿玄。
这真是一个讽刺至极的笑话。
从前处心积虑害死了晏琛的,如今又要费尽全力去救活他。陆桓城的恨意刚寻到源头,还未报仇雪恨,偏偏获知了这般珍秘的消息!十年,二十年,放在人间或许漫长,但与泱漭百年相比,实在太过短暂。
那是望得见的彼岸,再遥远,终有一日也可到达。
像有一簇火星子落入了熄灭的爱情,刹那间由暗转亮,死灰中窜出一道炫目的火焰,温暖了陆桓城死去的心。
假使晏琛可以复生,那么血海深仇又算得了什么。
他拒绝不了。
他只要晏琛。
玄清望着枕狸而睡的笋儿,慨然喟叹道:“这几十年,我一次也不曾与人提起过霅川仙泉,故而方才也未能记起,若非你这灵慧小儿啼哭阻拦,只怕我早已取了狸妖性命,他的生父也不能再救回。陆当家,看在你亲生孩儿的面上,你可愿稍作退步,留下狸妖一条性命?”
陆桓康见事有转机,忙道:“哥!”
陆桓城心中恨意未消,一个“好”字死死堵在喉咙里,张口数次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脸色铁青地走到窗边去了。
老道士举起拂尘,碰了碰阿玄的头顶,朗声道:“狸妖,你之前顶我名号行事,想必知道金鼎山位于何处。从今天起,或十年,或二十年,你要风雨无阻,每日往返四十余里,攀山跃崖,取回泉眼之水浇灌青竹。我还要取走你八条性命,只留下一条供你苟活。你是愿意这样赎清罪孽,还是愿意剥皮抽筋,下油锅了结此生?”
“……七条,你拿走七条。”
阿玄偷偷瞄了一眼陆桓康,小声讨价还价:“我只剩八条命了。”
老道士微微讶然,而后不动声色地问:“那就是应了?”
阿玄摇一摇尾巴:“好。”
玄清道长便从净水钵中取出一根长青柳枝,刺破笋儿的小指,将一滴血挤在柳叶尖儿上。待血珠消隐,他把柳枝编做一只颈环,戴在阿玄的脖子上,叮嘱道:“今后这孩子要你做什么,你便乖乖做什么,若起了歹意,再想害人,柳枝儿就会取走你最后一条性命,知道了么?”
阿玄用爪子扯扯柳枝,伸出粉舌头,谄媚地舔了笋儿一口:“知道了。”
然后在暗中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
笋儿被舔到小手腕,痒嗖嗖的,呼啦一下缩回来,顺道拔走了阿玄右颊上最后一根胡须。
第五十二章 陆霖
陆家的小公子叫做陆霖,乳名笋儿,今年三岁,生得伶俐乖巧。
他自小就是家里最受宠的独苗儿,父亲宠爱他,祖母宠爱他,二叔宠爱他,连向来不怎么搭理人的狸子也宠极了他。
却依然少了什么。
少一个最疼他的竹子爹爹,世事便不够圆满。
陆霖从没见过竹子爹爹,据说他生下来的那一天,竹子爹爹就回到了竹子里,从此再也没有出来。他刚识事的时候,父亲天天抱着他坐在书房西窗前,指着一竿翠绿的青竹告诉他,那是他的竹子爹爹。
每一天,竹子爹爹都微笑地看着他长大。
每一天,笋儿都要记得来这里,向竹子爹爹问一声安好。
陆霖八个月零九天时,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词语,竹子爹爹,紧接着,又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二个词语,木头爹爹。
木头爹爹,指的自然就是陆桓城。
学会“木头”这个词的契机,是陆霖看到了那一圈绕着青竹而建的木头架子。它们风吹雨淋,日日夜夜地护着青竹,生怕它不慎倒下。不知怎么的,陆霖把“木头”这个新词和“爹爹”这个旧词拧到了一块儿,奶声奶气地唤陆桓城木头爹爹。
陆桓城没有纠正他。
他太喜欢这个称呼,一竹一木,消去了原本天差地别的隔阂,显得他与晏琛格外亲近。他愿意做那一圈方方正正的木头架子,一辈子护着晏琛,也护着旁边的小幼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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