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渐渐地,局势便不稳了起来。日本人在北平恣事不断,冲突横起。许弋良不在的时候,俞月三便少有出门的时候,许弋良怕他在家烦闷,便不知去哪里灌录了几张昆戏的唱片回来,是特地去苏州寻得同福班的老艺人唱演的,都是各本里的经典选段,俞月三每日里都要听上几个小时,将那些原本就烂熟于心的唱段字句更加深刻地印在脉搏里。
那天休息日下午,许弋良难得清闲,便领着俞月三出门遛弯,说是遛腿,却开起车来,行了好久的路,久到感觉都出了北平城,许弋良才带着俞月三从汽车上走了下来。
是一座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小镇,跟北平城随处可见的居民村落一样,这里胡同蜿蜒,宅院密集,墙上累着长条砖,地上铺着青石板。可与北平不同的是,这里空气润泽,环境清幽,村口上三三两两聚集着坐在石墩上乘凉的老乡,一派不知今夕是何夕的世外景象。
俞月三张口笑道,“怎么想起领我到这种地方来了,也就你们这种城市里住惯了的公子哥,看见这种地方才觉得新鲜,我打小就住这种地方……”
许弋良笑笑不说话,只拉着俞月三的手顺着那悠长的胡同往深处走。俞月三看着坐在家门口一脸探寻地盯着他们的老乡,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甩开许弋良的手,可又有种甜意从两个人手掌相连的地方蔓延上来,顺着他的手臂传到他的心里去,让他不由地想把那双温热的手,握的更紧一些。
“你看这里!”
许弋良带着俞月三从那胡同中走了出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域,那水面如同一块平整的镜子,泛着粼粼的微光,将对岸的杨柳房舍系数投了进来,形成另一个工整神秘的世界。
许弋良牵着俞月三的手,从码头处登了小船。船头候着一个有些年岁的船夫,看起来是早已备在这里了。船夫在水里轻轻拨着浆,水面上卧着的睡莲在碧色波浪中颠簸起伏,慢慢荡了开去。
这水域连着一条细小的河道,许弋良同俞月三促膝坐在小船内,仰头看着两岸的景色。俞月三两手紧紧抓着许弋良的手臂,身体坐的僵直,貌似是有些怕水。可他却忍不住地仰着头一直往岸上看着,这里明明是北方,却有着犹如年画上刻的南方水乡的美丽景色,令他看呆了眼。
许弋良看着他新奇又专注的神色,有些怜爱地笑道,“这里不算什么,等过段日子太平了,我带你去回苏州瞧瞧去。”
俞月三正点头笑着,突然两岸的房舍都消失不见了,小船驶进了另一片开阔的水域。这水域算不上多大,四周都有游廊环绕,游廊的尽头建着一座方正的戏台。
俞月三情不自禁地便从小船里站了起来。
船身些许地晃了晃,许弋良连忙跟着站起身扶着俞月三有些不稳的身体,俞月三转头看了他一眼,原来看多了这水景,这水气也能跑进人的眼睛里。
俞月三哽咽着低下了头,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甜苦交加,像同时吃了黄连和蜜糖一般。
许弋良扶着俞月三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戏台,二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站在那戏台中央,望着这天上水里相映相叠的两个豁然世界。云在水里走,波光映在青砖墙上,好似融成一个世界似的。
“你想唱点什么吗?”许弋良在耳边轻声问着。
俞月三不说话,只立在水边静静感受着。感受微风掠水而来,带着水的芬芳,水的凉意,还仿佛带着三百年前婉转悠扬的旋律,轻轻扑打在水边人的面上,俞月三深吸一口气唱道,
“我与你前世里姻缘有份,初相见,两下里,刻骨铭心。词偏短,意偏长,缠绵无尽。”
这词原是小生唱的,可俞月三用自己的家门唱出来,一咏一叹,气无烟火。歌声乘着着氤氲水汽,在这方天地里游荡回寰,久久不落,竟好似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
天色暗了下来,无光的水面更显的幽深。
俞月三在栏便坐了下来,望着天色,好似叹了口气。
忽然远处有点点微光,由远及近地蔓延了过来。俞月三不禁站起了身,很快这不大地水域里便被大大小小的莲花灯铺满了,烛光奕奕,星星点点,好似星河投在水里一般。
许弋良紧紧搂住俞月三的肩,贴着他的脸情不自禁地说道,“今夜晚到此间真如梦境。”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回转
五七捏了诀,那跑马灯便加速演绎起来。
后面是俞月三漫长又枯槁的后半生。
俞月三二人从古镇回来,许弋良便乘着火车去了奉天。俞月三清楚地记得,那日的报纸头条头版上,硕大的黑字书写着,“北平名旦白怜生落入寇巢生死未卜”。
许弋良走得时候,只提了一个小箱,拿了三两件衣裳,说很快就回来。
可谁知,这个很快,竟是遥遥无期。
许弋良失踪后,许家便翻了天一般,打通无数关节去奉天救人。可这事情牵扯到日寇那边,便平白多了许多的曲折。许家变卖了在北平的家产,连同许弋良那处私办的宅院,一面继续救人,一面举家搬回了东北。俞月三但凡是个女子,许家也许顾念情分,便带他一起走了。可对于俞月三这么一个不入流的男伴,许家长辈没说什么,只给了几个铜板,算是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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