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月三仍背着他那一顶破旧的小包袱,几件陈年的旧衣裳,就如同他当年进这一扇大门一样,不过多了许弋良买给他那一柄上好的云帚。
离开了大树的庇佑,俞月三又变成了那一叶无根的浮萍,在城市的沟渠里四处流浪。
可他不敢离许弋良的旧宅太远,他怕断了跟许弋良的联系,更怕许弋良哪一天回了北平,却失去了俞月三的音信。
他留意着每日的新闻报纸,直到抗战胜利,八卦小报们重新津津乐道着白怜生的消息。有说他因为拒绝给日本人唱戏被残忍暗杀的,有说他化身地下党成为革命英雄的,也有说他金蝉脱壳远赴海那边躲藏避难的,众说纷纭,人们只当笑话一读,他本人究竟何去何从,谁也说不出个准话了。
可许弋良,就好似一颗轻飘飘的石子,落入汪洋大海中一般,连个声响也没有,也再难寻觅痕迹。
俞月三终于又回到天桥那边的茅草屋,跟施九隔着一条胡同住。施九日复一日地经营着他的三月面馆,还要将家业流传给自己的子孙。而俞月三却再没有了成家的念头,他将路边捡的孩子抱回家养着,是个男孩,从小教他唱念做打,甩着一把逐年灰暗的拂尘,唱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一年,传习所的师傅们赴京汇演,一瞬间举国轰动,满城争说《十五贯》。人们奔走相告,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动人的音乐,竟还有如此绚丽的瑰宝。那个在尘世间苟延残喘百余年,险些在人们的匆忙脚下被踩灭了香火的古老戏种,终于又活了。
俞月三颤抖着举着手中的报纸,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下来,打在那昏黄的纸张上,这算是他余生中听到的最后一个好消息了。
五七挥挥手将那灯熄了,看着十九轻声问道,
“俞月三此人的灵识既是你收的,那他身后之事想必你也清楚了。”
十九长叹一声,“略知一二。”
五七继续问道,“那我先问你,许弋良消失这几十年,到底去哪里了。”
“死了。”十九抬眼看了看五七的神色,“当年许弋良去东北营救白怜生,却不料人没救着,自己反而被投入日本人的监狱,吃了许多苦头。等抗战一爆发,就死在日本人的监狱了。”
十九留意看着五七的表情,却见他神色上并未露出许多的哀伤了,只是多少有些闷闷地,他又问道,
“那白怜生呢?”
“也死了。许弋良刚死,白怜生就想了法子在牢里自尽了。”十九声音低了下来,“日本人的那些手段,早死也早免些受罪。”
五七喉咙中好似被什么卡住了一般,他沉默了半晌,又抬起眼看着十九道,“那个施九,是不是你?”
十九低下头苦笑一声,“被你发现了。”
五七盯着十九,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个究竟来,“既然是你,怎的俞月三的灵识也是你收的?”
“比他早走些年吧,我前脚归了碧穹天,后脚就帮他收灵了。”
“不对,”五七皱着眉道,“你是黄梁司的鬼官,为什么要逾越来做蓝柯司的事?蓝柯司数百名无常,为何偏偏要劳烦于你?你既然来为他‘引识’,那又是谁来给他‘渡魂’?”
“五七……”
碧穹天明明四季阴寒,比地上温度要低个许多,而此时十九额上却生生被问出燥汗来,“五七,你莫要问我了,我去收俞月三的灵识,只是因生前与他有些瓜葛情分罢了,其他的,我也不便说与你听。”
五七冷笑一声,“你与他有些瓜葛情分,可他见了我却屡屡异动,难不成他与我也有些瓜葛情分吗?”
看十九仍低头不语,五七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十九,我自来了这碧穹天,便只认得你一人,只同你一人亲近。前尘往事我早已忘却干净,以后将来也无可期盼,早是个无前无后的人了。可这个葫芦,分明与我有些因果,十九,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碧穷天,你不能眼看着我做个不明不白的鬼吧?”
十九在原地踱着步,好似拿不定主意般摇着头喃喃道“不能说,不能说,告诉他便是害了他……”
五七看他这般迟疑,忍不住急道,“你这般前怕狼后怕虎,莫不是那俞月三真是我的前世?”
那十九突然站住了脚,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五七的方向,“五七,是非自有因果,一切皆由天定。你又何必执着,非要寻个究竟呢?”
五七看十九松了口风,刚想继续追问下去,却听得耳后一个声音轻轻说道,“你不用问他了,他告诉你便要受天罚,所以他是不会说的。你不如叫他回去,我来告诉你这其中的曲折……”
五七听见是那碎灵在同他低语,看十九神情,也难再问出什么了,便叫他先行回去。
十九见五七就这么放了他,如临大赦般擦擦额头便往门口走,临了还指了指屋内案上放的那葫芦说道,“早些送回去吧,这已经归了档的灵识,要是被上面查下来你我私自查看,是要受罚的。”
五七点了点头,轻轻将门掩了起来。
“你要同我说什么?”五七偏着头,朝身后那白色的容器轻轻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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