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洛被他一推,踉跄了几步上前去,与被绑在那里的男人对视上了。
他在心里一直将他称作伯伯。
伯伯露出了本来面目,长得极好,清秀正气,被剥光了衣服,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丑陋。他有没有那层衣物,都有一种让人不敢亵渎的坦坦荡荡。
这是寻洛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脸,十分干净。
他还愣着,手不自觉紧握成拳,用指甲死命掐着自己。
文伯一挥手,示意刑罚开始,又朝向寻洛,声音带着笑意,几乎称得上温柔了:“皮相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再好的皮相,那剥下来也就薄薄一层,带着油还没宣纸厚呢。”
这不是寻洛看过最残忍的刑罚,却是他看过最令人绝望的一次。
这个人,是三年来与他最亲近的人,超过自己所谓的母亲,自然更是从未谋面的父亲所比不上的。
就是这个人,这个扫洒的下人,这个在天门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曾将做了噩梦惊醒的他抱在怀里,喃喃:“不怕不怕,娃娃不怕,月亮伯伯出来啦。”
也是这个人,在他懵懵懂懂,见了刑罚在半夜吓得大哭时,坚定地告诉他:“哭没用,哭是没有用的。公子你要早点睁开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周围的世界。”
只有这个人,只是这个人,是他人生当中唯一给过他父辈温情的人。
可他如今正被绑在柱子上,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寻洛,眼神平静。十岁的寻洛惊恐却又不敢表露地站在那里,希望他眼里能露出些恨意,或者怒意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眼里只有怜悯,这平静到了极点的怜悯,终于在寻洛身上撕开了些口子,成为了他日后所有痛苦的来源。
行刑的人手法很好,从肩胛骨处划一条细细的线,那皮起出来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展开,露出了下面粉红色的肉,却一点儿也没流血。
伯伯就那么一声不吭,一声不吭地感受着自己的皮从身体上被扒拉开,用他那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望着寻洛。
面皮已起了一半,他真实的俊秀的脸,如今一半是裸露的嫩肉,另一半还是干净的面皮,因而一只眼睛下面是红的,另一只眼睛下面是白的。他无动于衷,还是那么看着他。
就那么望着他。
寻洛在发抖。
终于等到整个刑罚结束,柱子上是一个浑身通红,没了皮的肉体。既是活剥,那自然还活着。
寻洛捏紧着的手指僵痛,他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了,心里万般疼痛夹了一丝安慰,却迎来了一句话:“门主今儿心情好,赏这位大侠一窝蛇吧。”
轰一声,脑中炸开了。寻洛咬紧了牙,不敢去看被绑在柱上的人,眼前满是血红色。
文伯伸手一拍他后背,他一下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来,紧接着突然吐了,狠了命地,像是要将心肺都吐出来。
血与秽物和着从他胃里翻腾而上,争抢着冲出喉咙,呛住了鼻腔,呛出了眼泪。他一边咳嗽一边不自觉呸了一声,吐出两颗碎牙来。
文伯见状啧了一声
“何必呢公子?”他怜惜似地捏起他下巴,用袖子揩干净了他的脸,“一条狗而已。”
长大之后的寻洛怀疑自己是在逃避。他咬碎了牙,让自己咳到半死,是为了避开这场刑罚的后半段,更是为了避开伯伯那平静又怜悯的眼神。
他得逞了。
入了夜,在床上已辗转了半天的他被带到门主房中,门主天萝正隔着珠帘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冷眼瞧着他跪在地上。
等他跪到膝盖麻木之时,椅子上的人才缓缓走下来,道:“抬起头来。”极美艳的一张脸便出现在眼前。
寻洛一看,骤然一阵反胃,硬生生忍住了。他知道自己脸上的五官与面前这人几乎一模一样。
令人厌恶。
她捏住他尚还柔嫩的下巴:“我可告诉过你,刺客不可有多余的情感?”
寻洛艰难地点点头,天萝松开他,手指转而温柔地抚上他脸颊:“儿子,你别怪娘亲,娘亲也是为了你好,只有如此才能活得轻松些。”
这轻柔的一句之后,她脸色一变,顿时又狠起来,再次捏住他下巴,几乎要将他小小的骨头捏碎:“听懂了么?”
被她制住,寻洛说不出话来也无法点头,只得发出呜呜的声音。天萝轻笑一声又松开他:“对不起对不起,娘亲太着急下手重了,痛不痛?”
寻洛连忙摇摇头,待她起身之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天萝转了个身,那绣满茑萝的大红袍子随着她动作一掀,上头的金线整个都在摇晃,瞧上去让人十分难受。
她款款走向一旁的几案,拿起一面精巧的手鼓来,又走至他面前蹲下:“今儿是清明,娘亲送你个礼物。”
清明送礼,怎么想都是不祥,十岁的寻洛却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她。天萝笑意盈盈地将鼓塞进他手中:“娘亲就你这么个儿子,往后天门门主之位便是你的,可别让我失望了。”
寻洛点点头,指尖摸到那鼓面十分光滑,便又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两下。天萝似乎很高兴:“这鼓面很漂亮吧?敲起来声音很温柔呢,你敲来娘亲听听。”
他依言做了,那声音果然柔和,便勉强笑了一笑,在那一瞬间真以为是娘亲久违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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