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鹤落了座,饮过一口茶,忽然接着先前的话头道:“人也未必可靠。有的人没心没肺,不比猫狗通人性;有的人冷漠无情,不比猫狗重情义。”
章颉道:“但这毕竟还是少数。要是有个又机灵又重情义的人陪着,不是大幸事么?”
“那陛下呢?陛下有这样的人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不正是么?”
严清鹤并不接皇帝的话:“可多少人一辈子连个能托付真心的对象也寻不得呢……想来公主是个重情义的人,愿她不要为此太过伤心吧。”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看来宠物还是好过人的,毕竟离别时不至于过于悲痛了。”
章颉凝视他一阵,道:“世安只是想说公主么?”
严清鹤一愣,问:“什么?”
“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只是想问公主?你话里话外,分明不止在说她。”
“不敢。”
话音刚落,就听到皇帝轻笑了一声。严清鹤又补充道:“臣曾问过一次,陛下不愿多说,臣便不敢问了。”
也许是猫儿又去扑鸟了,也许只是因为起风了。有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惶。
“你要是真不想问,”皇帝说,“为何还要借题发挥,拐弯抹角地提起呢?”
他为什么要问呢?他原先明明是想置身事外,他不该问的。可如今由不得他置身事外了——是皇帝非要拉他下水,越拉越深。他的命运居然因此频起波澜了,要死也该死个明白。
于是他说:“那臣斗胆,再问一回——为什么……是我呢?”
皇帝转头看看外面的树,那舒展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刺眼。他说:“你要真想知道……改日吧,等以后合适的时候,朕再与你说。”
严清鹤其实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皇帝许诺了他回答。也许是他还没做好准备,皇帝这样坦诚,反倒让他觉得奇怪。
何况——他是真的想知道么?
第二十二章
严清鹤在皇帝寝宫留宿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严清鹤都忍不住想,皇帝去后宫的次数这么少,真的可以么?
但这并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情。如果要担心,也该是独守空房的妃嫔来担心,或者是她们身后的家族,或者是那些想把女儿和妹妹送到空悬的后位的人,或者是觉得皇帝儿子太少的大臣们。
可这全都与他无关。严清鹤想,他大约是皇帝身边最无欲无求的人了。他不谋求讨好皇帝,以求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也不似最开始时的忧虑惶恐,逃避或厌恶。
他已经没力气同皇帝生气了。和皇帝闹不愉快,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他们的一切矛盾总是在第二天就消失了,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并不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问题不是被解决了,而是被掩盖了。只要问题还存在,就是隐患。但既然皇帝不提起,严清鹤也就配合着忽视,演好平静和安宁。
永州又下雨了,大雨。这是皇帝今年第三次接到这样的奏折了。当时查出赵氏的案子,皇帝即刻派人去永州察看。万幸的是,赵衡方贪得细水长流,动过手脚的项目虽多,在堤坝修筑上克扣的却并不很多,漏洞并不是很大,有问题的工事大约可在汛期来前结束修补。
永州数年没发过大水了,堤坝翻修的工程也不算太艰巨,新坝基本还是可靠的。可章颉心里一旦知道这里有个缺口,就总觉得难受。派遣工匠,调配粮食,永州一下大雨他还是心惊。
其实这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了。章颉心里也知道,除非有百年一遇的洪涝,永州如今不会受灾。要真的发了大水,有大坝也拦不住。他心里担忧的其实不是汛期,是万一——万一要是刘长承没有露出马脚,万一赵衡方没有被查出来呢?这些偷工减料的工事,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章颉批完最后一份边关贸易的折子。这事情原是王怀仁经手的,是王怀仁当年一手办起来的,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负责。
他忽然问严清鹤:“你以为朕怎样?”
“陛下何意?”
“朕是说……你以为这皇帝,朕做得怎样?”
严清鹤虽摸不着头脑,但话还是张口就来:“陛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有上古明君之遗风,如今四海安宁……”
章颉笑出声来:“快别说了,连你也敷衍朕。”
严清鹤道:“实话实说,哪里是敷衍?”
“朕的忧虑,你分明见过。”
“陛下为生民忧虑,是天下之幸。”
“当年……那时候你还小。”章颉说,“父皇当年不至于为这些事情忧虑。”
他说:“平定北疆,远洋南海是先帝的功绩,土地税收是先帝动刀改革。”连他的丞相,最得力的丞相,都是先帝的丞相。
“而朕只是守好这些……都觉得艰难了。”章颉继续道,“朕远不及先帝。朕只求做好个守成之君罢了。”
严清鹤静静听皇帝说完,才道:“攻城易而守城难。陛下的时间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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