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勤立在船头,左摇右摆,朗声喊道:“魑魅魍魉作不得真,兴许只是过路游鱼,大家不可慌乱!”
船夫们逃命去了,快船吃水本就很深,此时剧烈地摇晃着,其上装载的粮袋纷纷掉入河中。
官兵们倒是镇定——他们不能不镇定,丢了漕粮是死罪,牛鬼蛇神还能挥刀杀上一杀。可是,水底游动着的“水鬼”一刻不停歇,如此大规模的水上攻击,纵使是押运漕粮许多年的老兵,也是头次遇上,一时间无法应对。
场面嘈杂,人群慌乱。
此夜,天幕漆黑,不见半颗星辰,只有一轮椭圆的月亮高高挂着。
冷月银灰下,漫天芦苇的碎屑,变成了闪烁的银芒。相较于奔逃四散的人群,芦苇的银芒飘浮着,十分缓慢,从人们的眼角眉梢游过。
就在这荒诞而梦幻的银芒中,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缓慢地逆流而上。船头,那名短发僧人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嘴里念着一段往生咒。
一动一静,喧杂尘世,乍时寂寥。
一人一船,佛陀眉目低垂,冷眼dòng察人世间。
尾注:
①汉亡而经学衰,清末学着皮锡瑞所言,此处经学主要指儒学。
②竺昙摩罗刹……通外国异言三十六种,出自《高僧传》。
第45章 怀沙
直到一把钝刀自下而上,扎破船底,河水汩汩涌出,周勤才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引颈抬头,朝另一艘船大喊:“文勉!你勾结水匪,企图劫掠漕粮?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文勉大笑,跃起,抽刀,回到领航船上,与周勤缠斗在一团,笑骂:“老子辛辛苦苦,往返来回数年,讨得过什么好?左不过是给你们这些京官、世家子,给你们这些蛀虫,糟蹋了东西!”
周家江凝剑法,乃是先人所创,年代久远,招式古拙,其威力毋庸置疑。然而,数百年来,周家人热衷于政治,在武道上少有进益,江凝剑法在近身械斗中,优势远不如从前。
哐!
一刀一剑在空中相撞,火星四溅。
哐当!
周勤在毫无防备的qíng况下,被同窗好友一刀刺伤,本就惊魂未定,尚未做好应敌的准备。更何况,水鬼凿船,漕粮被劫,他已是心急如焚,再加上船只颠簸,这名周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竟一时不防,连二十招也不到,便被文勉觑到破绽,以刀压制,按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刀刃闪着寒光,距离周勤的面颊,仅有一寸距离。
yīn沉黑夜,水凉风冷,周勤呼出的热气喷在刀身上,瞬间化为一片白霜,“漕运乃是国之要政!文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文勉冷笑,“周大人又知不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
周勤啐了一口唾沫,反问:“我死何足惜?我可怜的,是吃不上饭的老百姓!我忧心的,是北方的将士,是大周的国政!”
他的眼中,没有惊惧与憎恶,只有真诚的担忧与疑惑,“进之,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况且你不过区区一个九品小官,没有通天手腕,吞不下百来船漕粮。告诉我!是否有人要挟于你?”
“九品小官?呵呵,下官与周大人同齿同科,只不过,下官没有你的家世背景,没有贵人相助,到死也不过是个九品小官。”文勉的刀刃,已经贴在周勤的喉头,于他颈间压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线,“良禽择木而栖,告诉你,让你死得明白。”
咄!咄咄咄咄!
水鬼们猛力地凿击甲板,恐怖的爆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夜间视物不明,然而从这爆裂的声响中,即可知道,水鬼已经缠住船队。
大势已去。
周勤的瞳孔骤然收缩,还想再做最后一搏,故作好奇,问:“是谁?”
他紧紧地盯着文勉的双眼,余光却落在对方握刀的手上,准备等待时机,绝地反攻。
文勉一直在笑,得意洋洋,眼中却总带着一股不甘的劲儿,低声道:“下官,跟了一位殿下,他是我的贵人。”
他说着话,双手握刀,运起一股暗劲儿,哐地一声,转动刀柄,将刀刃调换好角度,屏住呼吸,朝周勤压了下去,“他有勇有谋,雄才大略,会是一位明君。而你,既如此忧国忧民,便以尔血ròu身,入此大河大江,滋养鱼虾,去喂养你的老百姓罢!死!”
咻——!
不料,文勉的寒刃,还未曾舔到周勤的血ròu,黑暗中,突然she来一杆银枪!
叮!
尖锐的枪头瞬间扎穿了文勉的虎口,正正地点在他的刀柄上,激出一星火花。
文勉猝不及防,手中短刀落地,他本人更因疼痛与惊异,向后连退数步。
周勤瘫倒在地,吐出一口热气,却顾不得自身伤痛,来不及查看四周,只利落地侧向一滚,握剑跃起站稳。
咄!
银枪虽已与文勉的短刀发生过一次激烈碰撞,攻势却未有稍减,直如奔雷一般,she破如墨夜幕,继续向前方刺去——刺破夹板,扎穿船只,大半截没入水下。
掷枪者的内力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空气中只留下一股血腥味。
那并不是文勉的血,他的血太少了,太新鲜了,不多时便已消散在夜风中。那是枪头本身的味道,是积年累月蓄积下来的,陈旧而浓重的血腥味。
好一把杀人枪!
文勉扯下衣角,飞快地包住手掌,同时脚尖一勾,踢起掉在地上的短刀,重新握在手中。
他的视线越过周勤,望向银枪飞来的方向。
狭窄的水道上,满河船只被凿得稀巴烂,麻布袋七零八落,半数漂浮,半数沉入水中。船夫四处逃窜,几乎已经看不见踪影,官兵与水鬼缠斗,被打得láng狈不堪。
唯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与世相隔,不受鬼魅惊扰。
那小船无人撑篙,却能无风自动,所过之处,芦苇丛自动向两侧散开。船头,一名短发僧人盘腿而坐,他的双手不再合十,也不作佛印,而是握着一把掌宽的器物,不像是武器。
黑压压的水鬼,在漆黑的水下疯狂游动,然而方一接近他的船只,便仿佛触碰到了一层无形的结界,纷纷被振开。
僧人将手中的器物,轻轻贴于唇边。
但见他胸膛微微起伏,竟在这修罗场中,chuī响了尺八。
乐曲声苍凉,悲壮,如同一片片雪白的锋刃,裹挟着天地间最为粗粝的砂石,聚成一股股羊角旋风,卷碎芦苇,搅动河水,在水中搅出一个个小漩涡,将水鬼们尽数吸了进去,继而炸裂开来,水花四溅。
那乐曲声中,竟蕴藏着一股极为深厚的内力!
船只左右摇晃,天地都在颤动。
原来江湖传说并非都是以讹传讹,内功深厚至一定的境界,片叶飞花也可伤人。天人合一,自可以音载力,以乐为刀。
定是那名高僧出手相助,周勤反应过来,立即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此时,他的船只破了两个dòng,已有半截没入水中,幸而,他正站在较高的那头,而文勉站在较低的那一头,他便借着地势优势,抬腿飞蹬,在文勉胸口连踢数脚。
周勤穿一双皂靴,黑面白底,他虽然连日奔波,鞋底却gāngān净净,此刻蕴足内劲后,踢在文勉的青衫上,竟把为数不多的细小粉尘,全都振开了,将后者踢得一个趔趄。
足可见,周勤已使出全力,不再犹疑。
文勉捂着耳朵,一时间忘了防备,回过神来,气愤地一刀劈向周勤。
谁想,文勉的刀尖还未曾挨到周勤的衣角,他便已经在乐曲声的冲击下,被bī得口鼻喷出血沫,是被内力震伤了脏腑。
人有立场,曲却不分敌我。
官兵们有样学样,站在船上,双手捂住耳朵,努力保持平衡。水鬼们见势不妙,也不恋战,立即沉潜入水,想以河水为屏障,隔开乐曲的传播。
只可惜,qiáng劲的内力,无形无相,并不囿于山河湖海,一是将官兵们chuī得东倒西歪,二是bī得水鬼节节败退。
周勤咳了一声,只觉喉头腥甜,他心下暗道糟糕,原以为这僧人是道遇不平前来相救,怎料他出手不分敌我,不知到底是何意图。
为免官兵负伤过重,周勤只能道一声“得罪”,继而以剑柄叩击船舷,拍出一阵阵咄咄声,打乱了尺八的韵律。
乐曲声终于停下,众人如蒙大赦。
僧人张开双眼,眸光澄澈,犹如赤子。他的视线穿过深沉夜色,扫过周勤和他雪白的鞋底,神色转为狠厉,如尖锐的枪头,钉在文勉身上。
文勉被看得打了个激灵,正准备出言威吓。
怎料,那僧人跨步腾空,自乌篷船上一跃而起,冲至半空。
于站在船上的周勤看来,那僧人几乎是一抬腿,便跨过了半条河,脚掌凌空一点,正踩在那轮椭圆的月盘上,彷如天外飞仙,踏月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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