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方才所用都不是标准的破雪刀法,却不过刚一动手,便被楚天权一口道破来路,这老太监功夫之深堪称大家,着实令人骇然,如果他不是臭名昭著的北斗,说不定已经摸到了宗师的门槛。
然而大约是周翡方才已经天崩地裂似的动摇过了,听了楚天权这句话,她神色居然纹丝不动,gān脆利索地回归破雪九式,一招“斩”再次不管不顾地bī向楚天权。
楚天权笑了一声,仿佛是觉得这女孩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双掌泛起紫气,数十年积淀的深厚内里决堤似的倾吐而出,撞上周翡刀背,绞上了望chūn山。
望chūn山在两方角力之下分崩离析,碎成了几段,而周翡好像早料到了这局面,刀碎了也处变不惊,刀锋竟不散,锋利的碎片被孤独的刀柄搅了起来,好似散入飓风中,她竟用断刀使出一招“风”。
楚天权没料到世上还有人摸索出了“断刀术”,鬓角竟被削去了一点,连出三掌方才将刀片打落,而此时,只听“喀”一声,周翡已经趁隙将剩下两把钥匙送入天门锁中,将绑着两人的锁链打开了。
楚天权眼角跳了几下,他眯起眼,对周翡道:“没听过阁下的名号。”
周翡把断刀一扔:“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她说完,冲赵明琛伸出手,说道:“借几把兵刃。”
赵明琛傻愣愣地把自己的佩剑摘下来递了过去。
谢允在旁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活动了一下好不容易解放的右手,往手心呵了一口冰冷的气,说道:“一柄剑不够她祸害,多给她留下几柄,然后你们便走吧。”
赵明琛讷讷道:“三哥。”
“回去就把我方才跟你说的话都忘了吧,无谓的记恨不能改变什么,”谢允看着楚天权,头也不回地对明琛道,“好好读些正经的经史策论,不必再弄这些乱七八糟的邪魔外道讨你父皇欢心,你也讨不来,也不必整日里听你母妃他们危言耸听,你是皇子,不是他们争权夺势的工具,给自己剩点尊严。”
赵明琛的眼眶倏地红了,说不出话来。
谢允:“走,别碍事。”
赵明琛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白先生和一个侍卫左右架住,qiáng行拉开。
有先懿德太子遗孤在此,楚天权便对赵明琛失去了兴趣,竟也未曾阻拦。
赵明琛突然回头嘶声叫道:“三哥,我回什么金陵——你们放开我!同你一样làng迹江湖有什么不好,我……”
那囚笼一样华美的宫殿,六朝秦淮的金陵叫他不寒而栗,每一阵杨柳风与杏花雨中都带着重重杀机与诸多野望,将每一个人都颠倒xingqíng、困死其中。
赵明琛突然觉得那是个难以忍受的地方,奋力挣扎,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却又怎么挣得出白先生等人的手?
谢允笑了一下,只当没听见。
楚天权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允,说道:“端王殿下好气魄,怎么不叫这姑娘也一起走呢?”
“她不归我管。”谢允道,“她也不会走,楚公公,既然你执意不肯离开,那便留下吧。”
☆、第113章 冰冻三尺
周翡正在挨个掂量着白先生他们给她留下的刀剑,想在其中矮子里拔将军,挑一把最顺手的,却猝不及防地听了谢允这话,她呆了呆,突然无端一阵鼻酸。
周翡忙一低头,握紧了手中一把半旧的苗刀。
少女心里有一条细细的暗河,据说有人的心地是柔软的森林与糙场,细流涓涓而过时,清脆悦耳,花香弥漫,自己和别人都听得见。
而有些人的心地却是终年不开化的塞北之地,常伴寒风与bào雪,那些qiáng横又脆弱的冰川碰撞时,随时便能地动山摇一番,因此地下即便藏着温泉,也是全然不动声色。
周翡无意识地抠了抠苗刀的手柄,顾左右而言他地自我劝慰道:“一把刀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至于心疼成这样么?”
楚天权端详着谢允的脸色,哼笑道:“好啊,咱家陪殿下试试。”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
楚天权武功造诣高到了这种地步,依然没有一点想要逞英雄单打独斗的意思,上来便命人群殴,实在没什么高手的自尊心。
不过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山川剑与南北刀都不在人世,而他依然颇为滋润地活到今天的缘故。
幸而周翡专jīng拎砍刀和打群架。
白先生给她留下的苗刀比望chūn山还长,周翡纵身越过谢允,长刀一挥便是一式“海”,刀风海cháo似的扫出了一个巨大的扇面,她驾轻就熟地直闯黑衣人中间,好似一块人形的磁石,轻易便将这一群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随她心所yù地将他们都带跑了。
看来四十八寨一役中,将周翡的蜉蝣阵磨砺得是炉火纯青了。
谢允脸上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容。
谢允没有天门锁掣肘,楚天权也不必分心到周翡那里,两人再次jiāo手,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方才那种暗cháo汹涌的打法,叫人目不暇接起来。
倘使不论立场、不辨善恶,那么这一战约莫能算是近二十年来最有看头的一场较量了。
推云掌飘渺深邃,楚天权则堪称旷世奇才。
懿德太子遗孤在两朝夹fèng与国仇家恨中艰难地长大,受千重罪、锻千足金,而出身穷苦以至于卖身入宫的北斗文曲,则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蝼蚁,以不可思议的心xing,狠毒无双的手腕叛主投敌,一步一步在尸山血海中走到如今。
两人一时间竟难分高下……然而谢允身上还多了一重透骨青。
当日永州城中客栈里,应何从一眼便看出谢允“中毒已深,时日无多”,只是谢允惯是疼了自己忍,从没表露过什么。他一直认为嗷嗷叫唤得天下皆知也没什么用,闹得大家一起不痛快而已,仅就缓解症状来看,远不如李晟慷慨借给他的游记话本有用。
这日他先硬接木小乔一掌,随后又护着赵明琛一路逃亡,毒xing随着他几次三番毫无顾忌的动用全力而越发来势汹汹。
谢允几乎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凉意渐渐渗入他的心脉。他心口处好似一个漏底的杯子,里面的热气如指fèng砂砾,源源不断地往外流,随着这一点温度也开始流失,谢允开始觉得周身关节开始发僵——那是再深厚的内功也无法阻止的。
这让他的身体渐渐有些跟不上他的反应,高手过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谢允一下躲闪不及,手心被楚天权“落叶可割头”的内息划了一条狭长的血口子,而他竟一时没感觉到疼!
谢允的心微微一沉。
这不是说明他已经刀枪不入了,而是皮ròu逐渐失去感觉,他知道,紧随其后的便是关节凝滞、乃至于经脉堵塞……
谢允忽然飞身而起,过无痕的轻功飞掠出两尺,随手拍出一掌,扫开一个北斗黑衣人,借着山间树丛掩映,蝴蝶似的绕着古木盘旋一周,倏地绕到另一边,自上而下拍向楚天权头顶,楚天权低喝一声,双手去接,不料谢允却只是虚晃一招,人影一闪便落到了他身后,点向楚天权后心。
楚天权往后一折,五指做爪,正好抓向谢允的手指,千钧一发间,谢允脚下行云流水一般地移动几步,楚天权则倏收回手掌,两人险险地擦肩而过,谢允退后两步站定,楚天权双掌拢在胸前。
乍一看谁也没吃亏,楚天权却低低地笑了起来,说道:“真是要多谢廉贞兄。”
谢允苍白的嘴角血色一闪,他轻轻一抿嘴,又将那细细的血丝抿回去了,嘴唇几乎不动地说道:“小心。”
楚天权一愣,下一刻,他蓦地听见身后有利刃劈开风的声音。
楚天权猛一提气,回身劈手一掌dàng开身后偷袭的一刀。
周翡方才断了一把望chūn山,这一回她好像吸取了教训,一点也不硬抗,顺着楚天权的掌风,gān脆借力飞了出去,她刀利,人却轻,借一点“东风”便能扶摇而上,看也不看楚天权一眼,直接扑向几个追着她的北斗黑衣人,刀比往常还快三分,直接将人川成了串。
楚天权却无暇分/身去追她,因为她前脚刚走,推云掌后脚便到了眼前。
楚天权趁谢允透骨青发作,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节奏,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被那混丫头打乱,心里好不冒火。
然而他很快发现,叫他冒火的还在后头。
楚天权带出来的黑衣人都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废物点心们都被他遗弃在山庄里了。
他本以为这些“得力人”就算打不赢破雪刀,只要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也够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喝一壶的,谁知一上阵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些“人多势众”的“得力人”太不争气,居然遛狗似的给周翡遛着跑。
等她遛两圈心qíng好了,便会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钻出来偷袭自己一下,偏偏楚天权拿她没办法,因为他面前有个劲敌,片刻马虎不得,周翡那边只有一帮呼哧带喘的“哈巴狗”。
她跑得,楚天权却跑不得。
楚天权这才知道谢允方才为什么突然将他引入林子里!
周翡将整个树林当成了一个巨大的蜉蝣阵,以石、树和楚太监为基,一边走自己的位,一边将楚天权的黑衣人分而杀之,她跟谢允连个眼神jiāo流都没有,这回居然颇有默契。
楚天权醉心正统武学,奇门遁甲之类在他眼中一概是旁门左道,谁知今日竟然在两个小辈手里吃了“旁门左道”的亏。
他看得出周翡步法中别有玄机,却看不出玄机在何处,几次被两人联手弄得左支右绌,余光一扫,见自己带出来的人竟少了一多半。
楚天权心道:“这些废物要是都死gān净了,一会这丫头没人牵制,岂不更麻烦?”
他一转念,又看了谢允一眼,见他方才受伤的手心竟已经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又想道:“看他也活不了几日了,我不急着回北边,只要今日脱身,且耗上三五天,还拿不住这个丫头么?到时候将她灭口,回头只说南边的端王落到了我手里,看那整天将‘还政’挂在嘴边的赵渊怎么办。”
楚天权打定了主意,突然长啸一声,凌空一旋身躲过周翡的一刀,随后顺势拽过自己手下一个黑衣人,丝毫不顾惜手下人xing命,往谢允掌下推了过去,自己趁机一步跨出,直奔着周翡追去。
谢允眉头一皱,再次qiáng提真气,忍着剧痛冲开已经开始有些不畅的经脉,追上楚天权,挡在老太监和周翡之间,一伸手截住楚天权去路。
楚天权本就是假意追击周翡,口中chuī了声长哨,根本不与谢允纠缠,推云掌一掌递过来,他便顺势往后一退,几步之内已经退至林边,这时,林中硕果仅存的北斗黑衣人们刚好闻声立刻聚拢而来,送死似的将谢允团团围住,不知他们是身家xing命还是什么东西在姓楚的手里,此时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竟是宁可死也要拖住谢允,给那老太监断后。
楚天权轻功极高,看也不看这些替他送死的手下,头也不回地便飞掠而去,转眼已在数丈之外,永州山间道路曲折,密林繁复,一旦叫他遁入深林,那真是哮天犬也追不到他的踪迹了。
周翡想也不想便提刀追去,谢允怎能让她一个人去追穷寇?
他心里一急,一把夺过一个北斗手中的长剑。推云掌不知是何人所创,那位前辈必然xingqíng宽厚、心慈和善,因其虽jīng妙非常,出手时却总留着三分余地,因此才被楚天权斥为“妇人之仁”。此时谢允手持长剑,却全无半分留手,那剑法分明不成套路,极其古朴、乃至于简陋,却非常有效,戾气极重,好似是战场上拼杀的路数。
谢允三下五除二便将缠在身边的黑人尽数除去,再一看,周翡那光棍竟抄了一条林间小路,眼看追上了楚天权,她此时傍身的刀剑足有一打,因此相当大方,直接将赵明琛的那把佩剑从后腰抽出,当成暗器冲着楚天权掷了出去。
楚天权虽没自尊,却有脾气,当下怒道:“好大的胆子,既然你执意找死……”
他话音至此,突然戛然而止,周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整个人一僵,连后面的话也忘了,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
周翡方才追得悍然无畏,但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应有的谨慎,止步在楚天权三步之外,与楚天权大眼瞪小眼。
楚天权面上泛起乌青气,两条法令纹将嘴角压下来,剧烈地起伏,两颊的肥ròu开始抖动——继而他全身都开始筛糠似的颤抖。
周翡握紧了苗刀,正要往前一步,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别动。”
她抬起头,见那林中缓缓走出一个背着竹筐的人来,正是毒郎中应何从。这时,谢允从她身后赶来,伸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将她往身后一带:“别过去。”
应何从手腕上缠着那条鲜红的小蛇,亲昵地摸了摸蛇头,在楚天权三尺之外站定,轻声说道:“这叫做‘凝露’,是一种蛇毒,制成药粉,沾上水汽便可化为无色无味的毒雾,早晚山林间雾气昭昭,正是凝露之时,越是内力深厚的,发作就越快——楚公公果然名不虚传。”
楚天权脸上被一层可怖的黑气笼罩,几乎没了人样,看上去分外可怖。
“他听不见了。”应何从叹了口气,“见血封喉的毒就这点不好,想跟仇人一诉旧怨都来不及,不痛快。”
暗算者,终因暗算而死。
周翡愣愣的,仍不敢相信楚天权居然会死于蛇毒……这太荒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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