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将那制诰奉于御案上,斟酌损益,终于道:“圣人封赏于高峤高将军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听闻凉国长公主十分看重高将军,贸然与她要人,不知长公主该如何说。”
“阿祁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李玚淡淡地道,“不过谢郎所言有理,朕打算教崔相公去范阳颁旨,若是阿祁不愿意,难不成那高峤也不愿意么?自古以来便没听过这个道理。”
谢洵出紫宸殿时,眼目被日头刺得酸疼,抬手遮了遮,送他出来的黄门苏严见此笑道:“谢相公眼目不好,快别在这斗拱下站着啦。”
谢洵轻轻一笑:“不怕。”
说着便往中书门下去了。
冯言近来患了时疾,李玚来看她时恐过了病气给孙儿,便教宋青衣亲自将李昉抱了出去,等看不见人才在帷帐后的床榻上低低咳了咳,柔声道:“我有一桩事来问大家——阿爻,你这般疼爱观音奴,可想过要为他再择一位出身性情皆好的母亲么?”
此言一出,殿内便有了分明的静默。过了半晌,李玚含笑应道:“观音奴此刻还不认人,也还不着急。”
“皇太子无母,何等荒唐。王后乃率六宫之人,为天下母,故明懿皇后同大家的情分深重是我大楚之福,可倘若因此令后位空悬着,故明懿皇后在幽都,也未必安心。”冯言和缓地道,言语中仿佛早就拿定了主意,“阿爻既然要立二郎为皇太子,此事便不可不急。”
“阿母自然是知道故皇后的性子的,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来刺朕的心呢?”李玚冷冷一笑,想起了谢懿临去时的言行,语中大有厌恶之意,“她若当真如阿母所言,也不至到死都不肯见朕。朕原是不愿做那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人,却也有时会耐不住去问一问这鬼神之事的。谢氏尚在世时便能对朕诵出隋堤柳来,过世后又岂会向阿母说的那样,关心朕那空悬的后位呢?”
冯言听见隋堤柳三字手指微蜷,神色终于有了改变。
李玚却并未就此止了方才的话,语气还多了几分讥诮的意味:“论公,朕为君,她为臣;论私,朕为夫,她为妻。况且按阿母方才所言,皇后为天下母,如此,朕自然便是天下父了,若臣民来管朕的私事成个什么事,这世上哪里有这样道理?从前朕与阿母说过一句,如今不若再说一遍罢——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顺其美也罢了,难不成朕一日不立新后,便是在行恶么?哼,朕偏生不要他们来救!”
李玚不惯在南内用膳,故而只同冯言说完这话便回了东内。他抱了李昉上了来时乘的常平辇,嘱咐那抬辇的黄门稳当些。
其时李昉已然能说出几个简单的音节,被李玚抱在怀里后便笑着伸出手去抓他的衣角,婴儿的笑声在夜里传得远了。李玚将李昉身上的裘裹了裹,有些不熟练地唱起了记忆里已然模糊、独孤皇后给他唱过的儿歌。而他的制诰在二月末终于送到了范阳。
李策对前来传旨的崔承祖以礼相待,告诉他说被封赏的高峤正在大校场练兵。
一旁端坐着饮茶的李祁闻言轻轻一笑:“崔相公也不好在这里等着,孤带你去寻高将军罢。”
【贰拾贰】王孙慎勿疏
春末的范阳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崔承祖随着李祁出门时还能看见湛蓝天际的晴虹,宛宛转转,艳彩随风。这实在是少见的情景,因着范阳毗邻燕云,故此几乎是四陆都能听见空莽而无止息的朔风。
李祁惯常是骑马的,崔承祖便也不好乘车。一旁早有将士将马牵来,崔承祖年纪已然大了,近来又多在中央,平日里连马球亦不常大,费了些力气骑上马去,前面的李祁回首一笑:“崔相公,这马温顺,却也要小心。”说着便纵马在前面引路,大约是体谅着崔承祖上了年纪,速度竟也不很快。
在长安时,崔承祖便见识过李祁的行事,是以到了范阳便更是惴惴。不想他到范阳时,起先李祁竟十分谦和有礼,大异之前所见所闻,不免有些唏嘘。
他听过去岁那场发生在安西四镇的因天灾所引起的战乱,群山连绵纠纷,数万将士魂归幽都,国朝公主断带殉城,时情黯淡惨悴之甚,纵未亲见,亦不堪闻。
但他唏嘘之处非止于此:大楚至昭宗李蒨一代子息不丰,姊妹尤是稀少,到今上李玚膝下唯有一女,宗室中的长公主从前尚有几位,李玚长姊崇徽长公主早逝,次妹端宁长公主和亲南诏,李玚尚未践祚便死于南诏宗室夺位之初,姑母息国大长公主居摄元年病逝于长安,而襄王长女、李玚堂姊永安长公主和亲吐蕃,年前亦是香消玉殒丧于战乱。细数下来,如今的大长公主已无人在世,而长公主一辈,竟是也只剩下长安长公主李祁一人。
当真是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可李祁面上却没甚么感慨的意思,只是在听见他取出圣人制诰时挑了挑眉,唇角似乎噙了一缕微弱的、不明意图的笑
只是崔承祖有些猜测,觉得那似乎是个了然而讥诮的笑,但因为他性子温软,便不欲多想,只盼着好生宣完这道旨意,尽早回京才好。
虽说李祁在前面控制着马跑的速度,节帅府离着大校场也不甚远,崔承祖很快便到了,在马上往远处看,但见大校场上旌旆鲜明。起先早有兵士快马往大校场告诉高峤圣人有制诰予他,高峤便在大校场的点将台上站着等了片刻,此刻见李祁引崔承祖往这里来,便立时跳下了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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