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端木南庭年纪小,对山庄规矩懂得也不太多,全不知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他只觉得这青年医术厉害得很,又难得是肯真心实意夸赞他的人,懵懵懂懂就答应下来,拜了师。
后来,他问青年名姓。
青年说他姓关,孤儿,没名字,曾经掷骰子掷出来个九,所以就叫关九。
年幼的端木南庭想说骰子根本没有九点,出口的却是劝青年给自己认真起个名字。
关九指着他笑道:“你是木生南庭,那我是你师父,就起名叫木衍呗。我会把你这截儿小木头,养的茂茂盛盛,养的绿油油的!”
端木南庭完全无法理解关九的轻率,后者却不以为意。
“我关九只收过你这一个徒弟,以后也不会再收别的徒弟。我没爹没娘,也没兄弟姐妹,没挚友,没仇敌。在这俗世间的熟人儿只有你一个,拿你来起我的名字怎么啦?”
有那么一段时光,他们的确是真心相交的。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端木南庭日益长大,山庄百余条陈规,终究让这对师徒渐渐疏远。
两人私下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不知从何时起,端木南庭不再称呼关木衍为师父,后者也无意接受世家的招揽。
再后来,端木南庭满足了那两个条件,登上少庄主之位;而关九也即关木衍,对于医道的痴狂日益入魔,开始研究药人邪术。
一个是刻板木讷的武林世家庶公子,一个是疯癫疏狂不受拘束的流浪医师,注定正邪殊途,怎么可能长久。
药人邪术之事一经暴露,江湖正道一片哗然。而万慈山庄作为医药巨擘与武林世家,自是应该当仁不让地接下除恶大任。
师徒一场,终究是反目成仇。
从相遇相知就是错误,是孽缘。
端木南庭率领正道围剿关木衍之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等着关木衍鱼死网破,在众人面前把两人曾经的师徒关系捅出来。
可是……
关木衍骂了他,咒了他,给他下毒,朝他脸上喷唾沫星子,说他记住了这份仇,说总有一日要他拿端木家的血来偿。
独独没骂过他一句忘恩负义。
也没叫过他一声徒弟。
最后,关木衍独自带伤逃入苍桐山,于百草谷内设下七七四十九座毒阵,正道医道大能竟无一人可破,终究只得撤回。
那一役后,端木南庭终于继任庄主之位,而关木衍隐居苍桐山数十年不出。也曾陆陆续续有自认医术高明的来者试图破解百草谷外的毒阵,却从未成功过。
直到二十五年前,有个黑袍男人,独自穿过了毒阵,站在了关木衍的面前。
这个男人对医术、毒药一窍不通。
可他站在了关木衍的面前。
……
息风城,烟云宫。
白色的手帕自半空中飘落,上面的金色烛龙纹在黑暗之中闪了两闪。它缓慢地落下来,盖在老人口鼻间满是鲜血的脸上,染脏了。
那袭烛龙黑袍从最暗处显形,云孤雁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无比,犹如敲在人的心脏上。
老教主一双鹰眼闪着阴冷的光,身周杀气几乎凝成实体,可嘴角却还悠然地带着讽笑。
“百药长老……关木衍。”
啪、啪、啪。
云孤雁抬起双手,鼓掌。
“好,好啊……干的好!!”
趴在地上的关木衍咳了两声,他抓起帕子,顺手擦了一把脸。一双老树皮般皱纹遍布的手拼命撑着地,老人想要爬起来,可紧接着他又倒回地上开始暴咳,呛出来的血把下巴和衣衫弄得更脏。
这一切的触目惊心都沉在夜色中,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看见一团一团的深色污渍。
云孤雁终于在关木衍身前站定,纡尊降贵弯下身来,盯着长老的脸,叹气道:
“唉……关木衍啊关木衍。想当年,本座孤身入你苍桐山百草谷,生受你七七四十九种剧毒,以烛阴教整一座药门和长老之位,换你出山救流儿性命。”
“数数快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自个儿说说,本座可曾有一日对不起你?流儿又可曾有一日对不起你,嗯?”
关木衍盯着云孤雁,沙哑道:“没有。”
云孤雁冷笑,一脚踏上百药长老的胸膛。老人顿时双目圆睁,又噗地喷出一大口血,急促地嗬嗬喘息。
云孤雁面色不改,眼神深处却更加阴戾,他脚上缓缓加力,“你要埋首医药不理药门事务,本座允了;你还要求药门不设副门主,本座也允了;你要自由自在,息风城的规矩便落不到你头上;你要无拘无束,连本座都没受过你的跪拜之礼。”
“就这么纵着你二十五年了,关木衍呐,”云孤雁指了指那染血的帕子,幽幽地问道,“这,就是你最后给本座的东西?”
“——背叛,嗯?”
他用好整以暇的语气问,看着老人的目光有如看着一只蝼蚁,只等着心情好的时候一把捏死,“关木衍,你敢背叛本座?”
关木衍咧嘴笑了笑,连齿缝都是血红一片:“是啊。”
是啊。
这些年来,云孤雁的确未曾亏待过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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