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沈遇竹被他的动静弄醒了,闭着眼睛往他身上蹭去,含含糊糊地呢喃了一声,说道那不过是月光而已。
雒易轻轻摩挲着沈遇竹的颈项,侧耳谛听军营中报更的声响,明白此刻已是寅时。便道:“我该走了。”
沈遇竹叹息着慢慢坐起身来,双手揽过雒易的脸,用额头狠狠在他额上顶了顶,这才披衣下榻。他去帐外汲水进来,为彼此拭净身体。雒易挽束好了发髻,持颐懒懒看着沈遇竹,垂着眼为自己一一系上胄衣的革扣。忽然握过他的手,在掌内端详着,道:“‘弱水’已经全然解了?”
沈遇竹不禁失笑,抬眼望着他:“你才想起这回事?”
雒易未置可否,道:“看来这世上的难事,未到最后关头,终究不可轻易言弃。”
沈遇竹道:“不错,这件事确实是柳暗花明。你不妨猜猜,解我剧毒的人是谁?”
雒易微笑道:“我猜,若非是扁鹊再世,否则还有谁能解姿硕夫人所下的毒?”
沈遇竹笑道:“不中亦不远矣。”他顿了顿,凝视着雒易道:“便是我的同门,与你有过一面之缘的秦洧。”
雒易“哦”了一声,抚着沈遇竹的指节,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听他慢慢叙述所发现的秦洧与姿硕夫人的渊源、推测秦洧敌友立场、自己这些时日的动向云云。虽则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雒易都已了然,不过便只听沈遇竹叙说的声音,也觉娓娓不倦。
然而沈遇竹的话音蓦地顿住了。雒易抬起眼来,帐外掠过一团黑影。
他沉声道了一句:“进来。”帐帘一掀,一个黑衣甲士趋步进来,敏捷地跪拜在雒易身前,双手将一封火漆文书呈递给他。
雒易接过文书,问道:“情况如何?”
甲士道:“正如君侯所料。摧嵬军营内灯火彻夜,乘栎已亲自整顿军阵,开始唱名点卯了。羊舌先生派我向君侯请示,下步指令为何?”
雒易微笑道:“肃肃兔罝,施于中逵*,羊舌何故多此一问?”
甲士领命而去。雒易阅毕文书,在烛火上燃尽,抬眼对沈遇竹道:“你和我一同回到虎阚军营,届时会有人护送你离开。”
沈遇竹一怔:“我要去哪儿?”
雒易道:“此地很快就要被攻破了,你若继续留下会有危险。”
沈遇竹淡道:“若真有危险,该走的人,是你。”
雒易抿住双唇,眼中闪过一丝怒气,手掌紧紧攥住双膝,终又慢慢松开,道:“沈遇竹,我确实是出于你的安危考虑,才做此安排……”
沈遇竹微微讽笑道:“哦,正如之前你将身中弱水的我独自丢在新郑、盗走石函那样的安排?还是更久远一些的……陈年往事?”他淡淡道:“你的安排一向用意深远,恕我愚钝,往往参透不破。”
雒易别开脸,看着帐外灯火闪烁,隐隐有廖远的金铎之声,似是有大军即将整发了。他道:“你若对我有所成见,多说也是无益。何况三言两语,根本也解释不清。”
沈遇竹咬牙道:“我对你是有‘成见’,才会无论如何才不肯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千里迢迢独自来见你……”
他顿了顿,低声道:“若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你可以留我在你身边。这样,哪怕是千言万语,我也……”
雒易生硬地说:“我帐下不缺马倌。”
金鼓訇然鸣响,径直撕裂夜空,接着号角七零八落地吹号起来,紧涩得像是鸱鸮在哭嚎,好一会儿才止息。沈遇竹凝望着帐外躁动游移的灯影,慢慢道:“雒易,你真是畜牲呢。”
他的语气和神色都十分平静,除却一点微不可查的惘然,连一丝一毫的责怪之情也没有——惟其如此,方知他是真正伤心了。雒易垂眼又看见他肩颈上被日光灼伤的红痕,掌心因劳作而生的水泡和擦伤……正如他所言,一个人跋履山川,餐风露宿,走过流寇出没的野地,走进这灾疫兵燹连绵的危国,竟只是为了迎来这一句“我不缺马倌”的吗?
雒易咬住下唇,不知如何该开口措辞。然而帐外的声浪愈发大了,他心知军情紧急,再经不起延沓,扶榻便试图起身。沈遇竹转过脸来瞥见,下意识迅速伸出手扶住了他。
他扶着雒易的手臂,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
“至少……让我送你回去罢。”
走出营帐之外,已有许多不明所以的兵卒被号鼓之声吵醒,出来一探究竟,七嘴八舌地奔走议论着:“奇怪!未曾下令,哪里便忽然击鼓整军了!”偶有人瞥见了沈遇竹的身影,惊诧地朝他询问道:“小杨,这时候你上哪儿去?”
雒易反应过来,不由浑身一震。却听沈遇竹笑着敷衍过去,径直推着轮椅上的雒易往营帐行进。皓月沉潜了,晨曦还未出,黎明将至,倒比深夜更黑。身后草木窸窣,沈遇竹心知那是雒易手下的暗卫一路跟随,未曾远离。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雒易才开口道:
“为什么要用‘杨’字做化名?”
身后的沈遇竹顿了顿,笑道:“随意拣了一个字,便用了。”
雒易沉默了一会儿,低道:“稍后我的人会送你出关,你暂且安顿下来。等我此地事了,一定……立即与你会合。”
沈遇竹彬彬有礼道:“劳你费心了。我不会再留在这儿,自然,也不会去你为我安排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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