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本地的乡贤里长,满面风霜,鸡皮鹤发,齿牙尽落,口音极重,激动地朝他叙说个不休。雒易含着笑意耐心倾听着,不时亲切地应和上几句。在众人喜不自胜拥簇在旁,均觉所谓军民鱼水情深、融融泄泄,莫过于此。
老人激动的心情稍稍平息,颤颤巍巍地端出一坛珍藏已久的醇酒,满满斟上,执意要亲自敬祝给将军。盛情难却,雒易笑着接过,正待一饮而尽,眼前骤然一黑,原先隐约酸涩的筋骨忽然窜起一阵针扎般的剧痛,几乎站立不稳,手内抖颤,竟握不住酒碗,将半碗酒浆都倾倒在了地上!
原本谈笑的众人不由一阵骇异,顿时人声岑寂,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将军此举是何用意?雒易只觉双膝筋骨迸裂般的剧痛,一颗心沉沉如坠冰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发生了什么——沈遇竹说得不错,那药方不过剜肉补疮之策,剧烈的药性反噬,竟然在此刻再度爆发了!
当前齐军屡战屡胜,风头正健,一旦主帅的伤势被发现,之前一切经营都将白费,后果怎堪设想?雒易秉性坚忍,应变又快,强忍着捱过周身剧痛,神色不变,将余下半碗酒徐徐倾注于黄土之上。他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搀着老人缓缓坐在残垣之上,暗暗掩饰自己随时可能颓然倒下的虚弱,沉声道:“老人家,你敬错了人了!”
雒易的目光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慢慢流转而过,许久,才哑声道:
“老人方才说,这壶酒是三十年他亲手埋入地下的珍藏——诸位,三十年前是什么日子,你们还记得吗?”
众人心中一动,却听雒易慢慢道:“不错,就是那一年,桓公在葵丘举行会盟,三拜叩谢天子亲赐的肉胙。周德衰微,周王被犬戎赶出镐京,流浪诸国;夷狄南下,更是屡屡以铁蹄侵我中原。在那个荒年灾月,是谁伸出援手攘除敌寇,恢复华夏衣冠?又是谁傲视群雄,创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不世之功?那是每一个齐国人都铭记于心的辉煌历史,距今已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太长了,长得能酿成这一坛醇酒;三十年却也太短了,即便我们未曾有幸参与那等盛世繁华,却一定也听我们的父辈——像这位老人一般——满怀自豪之情地提起过——在那时,自称是齐国人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的一件事啊!昔日的强盛和风光,我们何尝有一日忘却?这骄傲早就融入了我们的血脉之中!”
众人畅想当年盛世辉煌,国富民强,诸国来朝,历历如在眼前。身侧的老人更是激动不已,雪白的须发颤抖个不停,抬起枯槁的手擦去着眼角沁出的泪水。
雒易顿了许久,趁着体内一阵剧痛稍息,以沉痛的口吻低声道:“然而谁能料到,区区三十年过去,昔日纵横捭阖九州的霸主,却被蛮荒之地的燕国欺辱到了这般境地!那些粗鲁蛮横的野人联合了一群忘恩负义的市侩之徒,磨牙吮血,贪婪觊觎着我们的财富和国土。他们发动战争,践踏我们的庄稼,烧毁我们的房屋,鞭笞暴打我们的兄弟——他们将尚在襁褓之中嚎哭的婴孩,从绝望哀啼的母亲怀中狠心夺走!他们将我们白发苍苍的父母,驱赶呼喝如牛马一般!还有多少日思夜想的亲人,失陷在被攻占的城池中,天各一方,也不知是生是死,不知今生能否还能相见……”
众人联想桑梓之情,想到手足亲朋生离死别的切切哀痛,禁不住黯然神伤,哽咽不已,更有人忍不住泪流满面;想起敌军侵略家园蹂躏故土的暴行,又是一阵咬牙切齿,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
雒易紧攥着双膝,环视四周,端详着众人神色,缓缓道:“总有外人嘲笑我们,说齐国人都是唯利是图、只知道怯懦自保的油滑商人,然而这场国难却向天下昭示了齐国人的血性和勇武。商人倾家荡产四处奔走,老弱妇孺举家上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尽管由他们嘲笑去罢!齐国人从未从此团结一致,凝聚成铜墙铁壁,教他们再难犯我分毫!这是举国的苦难,也是上天的试炼,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艰辛的考验——敌人的人数远胜于我们,敌人的物资远胜于我们。我们或许会失利,或许会负伤,或许会牺牲,但是有一件事永远不会更改——齐人永不屈服!”
众人受此激励,一个个昂首挺胸,胸腔内热血迸流,振奋不已。雒易的声线也愈发慷慨激昂:“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奋战到底——哪怕我们的国土被烧成焦土,哪怕我们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我们终将胜利!齐国终将复兴!”他双目如电,环视众人,以一种狂热的激情感染着在场军民,慨然道:“我日夜赌咒发誓,只要能将敌人赶出故土,我愿付出一切——砍断我的双腿,我还有双臂可以投出长枪;砍断我的双臂,我还有躯干能为战友阻挡刀剑;砍断我的头颅,我还有牙齿能咬断敌人的喉咙——”
他戟指众人,厉声喝问道:“告诉我——兄弟们!便只有我一人这么想吗!”
随着这一声喝问,泱泱众人齐声呼喊应和,如野火落入荒野,顿时燃起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燎原烈火。雒易笑道:“不错!这才是齐国儿郎的血性!”他指了指酒壶,道:“所以我才说老人家的酒敬错了人——该受用这美酒的,不是什么将军,而是牺牲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万千英灵——而是每一个浴血奋战的齐国人!”
一个将官走上前来,将那坛美酒高高举起,尽数抛洒于青天之下。他须发戟张,“砰”的一声将空酒坛在地上摔得粉碎,高声呼喝道:“赶走燕狗!复兴大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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