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心旌摇荡,群情鼎沸,向浩茫苍天狠狠挥击着拳头,此起彼伏地齐声怒喝道:“赶走燕狗!复兴大齐!”
雒易坐在人群之中,竭力忍耐着又一波刺骨剧痛。他支撑心力说了这许多话,早已四肢酸乏,浑身颤抖,冷汗涔涔滚落,将重衣革甲都浸透了。然而群情振奋,人人呼喝泪流之时,竟也丝毫看不出他这神色有何异样。这是士气空前振作的关头,是以他咬牙拼尽全力,不吭一声,更乔装出从容自得的神态,激发众人同仇敌忾之心,在人人涕泗迸流的狂热之中掩饰自己的失态——可就在这喧闹鼎沸之中,雒易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连屈一屈双膝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在心中忖道,风口浪尖,正是千钧系于一发的时刻,当下应当如何收场?
正当此时,冯搴排开众人走上前去,恭谨屈身笑道:“将军,即墨的使者方才来了,指名请您先行去领受机要!”
先前,齐人众志成城地齐声呼喝,声浪排山倒海一般,直冲九天霄汉之上。营帐内的冯搴和端木墉闻声迈出来,听得众人呼声雷动,不由驻足而观。却见一人拨开人墙奔到眼前,握住冯搴的手仓皇道:“冯大人!雒易他——他——”
四周一片嘈杂,冯搴根本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愕然道:“遇竹,你怎么了?从未见你这般神色……”
沈遇竹摇了摇头,拽起冯搴便往前冲去。原来,他在人群外看到雒易倾落酒浆之时便察觉到了异样。他和雒易相处甚久,那举手投足一瞬之间的反常,能瞒骗过千目昭昭,却如何能瞒过他呢?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但见雒易的脸色愈发青白,满面是汗,如患了疟疾一般颤抖不停。他知道雒易素来能忍痛,当时被迫服用了羁縻丹,痛觉分外敏感之时,尚且能乔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这般难以支持,他简直无法想象他在禁受何等摧心裂肺的剧烈痛楚!然而他空自焦心如焚,却也心知值此关头,绝不能将雒易的虚弱暴露于人前,是故等雒易一番掩饰矫作方毕,便匆忙拉来冯搴救场。冯搴经他授意,故意矫词说使者有机密信函要将军独身去领,好让雒易尽快脱身出来。
雒易和冯搴四目对视,便知他意图,点了点头。一人牵了一匹马走到了跟前,雒易抬起眼来,与那人视线相对,正看到沈遇竹隐含担忧的双眸。
还不及雒易有所动作,冯搴便走到高处,朝众人朗声笑道:“将士们!今日我们连克两城,又有父老乡亲赠酒犒劳,实在是个大喜特喜的好日子!我有一计,不如现在便随我往校场上,举办一个小小的比试如何?年轻力壮的兄弟们来好好搏斗较量一番,胜出者便可在下次战役中获得扛旗的殊荣!乡亲们也一同饮酒吃肉,围着篝火,看看大齐儿郎的风采——咱们吃饱喝足,好攒足力气,尽快去灭了那北燕狗贼!”
本已意气风发的众人一听这番话,更是笑颜逐开,欢呼雀跃,人人争先恐后地报名,纷纷往冯搴那儿拥簇聚拢而去。几乎无人留意,人潮背后的将军被人不动声色地搀扶上了马背,远远地走了。
第73章 更漏难眠(上)
一避开众人耳目,沈遇竹便翻身上马,一手揽住了身前的雒易,一手持缰策马狂奔。待来到自己的耳房,匆匆将他抱下马来,直冲进门。雒易蜷缩在他怀中,疼得不住痉挛,如身处大红莲地狱,痛不欲生,皮肉坼裂,气血倒涌,全身赤红,冷汗簌簌滚落。沈遇竹撕开他的衣袍,但见他周身血管鼓胀,旧伤迸发,绽作蜿蜒血线,自溃烂的患处在苍白肌肤上一路蔓延。沈遇竹草草料理了他身上几处严重的疮口,焦灼道:“这样不行,我去找医工——”
雒易死死咬着下唇,本已说不出话来,闻言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不!”
沈遇竹只知他不欲让外人瞧见自己这幅模样,抚着他的手劝道:“至少让我去取针艾和药……”
“你哪儿也别去!”雒易双目赤红,伸出双臂紧紧拥匝住他,粗鲁喝令道:“抱着我!”
沈遇竹心中一震。雒易伏在他的肩颈上,阖目咬牙硬抗着,因为剧痛而不时战栗抽搐。沈遇竹感到他身上滚烫的热意烧灼着他的肌肤,血和汗的腥气蒸熨着他的鼻息,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头凶野的兽。他想起十三岁时在青岩山的深林中设下网罟,捕获的那只剧烈挣扎的金睛狸豹——可是他怀中这只野兽并不想从他身边逃离。它是要撕开他的胸膛,啮住他的软肋,闯进他的心里去。
他闭上双目,紧紧拥抱着他,想象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疼痛,似乎如此就能为他分担消减一点痛楚。以至于当雒易精疲力尽昏睡在他怀中的时候,他自己还在不住地轻轻颤抖。
雒易微蹙双眉,沉沉睡去。沈遇竹下榻取来汤药,一点一点口渡与他;又汲水为他擦拭身体,包扎伤疮。握着他的手坐在榻边,看着他身上的瘢痕逐渐转淡。
落日迫近西山,夜色徐徐降临。雒易缓缓睁开了眼。
灯烛未燃,狭室昏暗,他自语般低声开口:“……最初只在子时,也不过发作半个时辰——”
沈遇竹转目望着他。雒易注视着屋上横梁,慢慢道:“之后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也越来越近。发作之后,又有三五个时辰不能将息、双膝无力……”
他不再言语,尝试屈动双腿,却只觉筋络酸麻,沉重木僵,不像是移动他自己的肢体,倒像搅动两柄插进躯体内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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