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冯大人要走了?”沈遇竹站到他身侧,低声道:“何故如此匆匆?……也不向将军辞别吗?”
冯搴淡淡道:“合于道则行,不合于道则去。我想,这样的告别是不必多言的罢?”
沈遇竹一怔,道:“冯大人何出此言?”
冯搴指着远方破碎的城墙:“须臾之间,天崩地塌,死伤枕藉,尸横遍野——遇竹,你觉得这样轻率的决定数百万人的生死,是神的权力,还是凡人可以涉足的领域?”
沈遇竹不置可否,微微笑了。他慢慢道:“冯大人,假若神祗是喜怒无常、祸福难测的事物,世人又何必去祭祀它呢?墨家殚精竭虑研制连弩、藉车等等攻战机械,难道不也是试图侵入同样的领域,以造福世间孱弱的凡人吗?”
冯搴沉声道:“连弩、藉车之所以被发明出来,是出于以战止战的目的。何况这样的器具研制得再精良,和今日的雷火也不可同日而语。天道如月相,一盈一亏自有常数。而这般不费一兵一卒,弹指间便能带走成千上万的性命,我惟恐天道的天平倾斜得太剧烈了,将引发不可遏制的灾祸。”
沈遇竹徐徐然道:“我听说,当年宋文公有争霸天下之心,在泓水上和楚军对战,固守先朝温良恭俭让的战争准则,执意要等敌军渡过河、列好阵后再击鼓开战,又不肯擒获敌方年迈或幼弱的士卒,自以为这般才是‘仁道’——可是,既然顾惜性命,一开始就不应该发动战争;既然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就应该全力以赴保卫自己的国民。像他这般优柔寡断,导致宋国的兵卒牺牲被俘,难道是冯大人所推崇的‘天道’吗?”
冯搴道:“遇竹,你觉得我是固守成规、头脑冬烘的拘泥之辈吗?你觉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愚蠢之举吗?然而,只有通过这样的牺牲,世人才会对战争有敬畏之心,才会在发动之前三思而后行。我确实不赞成雷火的现世。假若竟有这般的不祥之物,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敌军万千人杀至血流漂橹——那么,所有的野心家都将风闻而动、争相抢夺这种威胁,无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毫无节制地率意发动征伐。终有一日,陷入自取灭亡的境地。人发明武器以克敌制胜,到头来却沦丧灭亡于武器之下——你不觉得,这太可怕了吗?”
沈遇竹沉默良久,淡淡道:“冯大人,我理解你的顾忌,我甚至赞同你的观点。可你所担忧的种种,并不是你一个人能挽回的——甚至也不在于我沈遇竹一人。你觉得我将雷火的配方束之高阁、藏之深山,便可以保得天下太平、生民无虞吗?百年之前,我们尚赤足履地,徒步跋涉山河,如今,我们可借助车马舟楫,纵横阡陌,朝发而夕至——日新月异,万象更新,一日能驰千里——要我说,这也是天道,而且是浩浩汤汤、不可遏制的天道。”
冯搴紧紧盯住他:“因为如此,你便要做那个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人吗?”
沈遇竹冷冷道:“世间曾有龙泉、太阿两柄旷世名剑,因为杀孽过重,被人封印在石匣之中,埋葬在深土之下。百年之后,却有紫气龙光直射牛斗之墟,引来时人掘地四丈,这两柄凶器终究还是重现于世。您觉得我是助纣为虐,纵容雷火这不祥之物面世吗?——不,不是我找到了它,是它找到了我!”
冯搴眼中显出一种不忍之色,握住沈遇竹的双手,道:“那么,你便甘心做这不祥之物的容器吗?”他顿了顿,低声道:“我无法将自己的理念强加于你。可是遇竹,你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有能为,这也意味着你的每一步,都会造成深远难测的影响。俗话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长久地浸淫在凶器之侧,终有一日,它们会扭曲你的心智、侵蚀你的本真——请君慎而重之!”
这兄长一般的告诫和担忧,让沈遇竹的心受到颇深的震动。他怔忪良久,低声道:“多谢冯大人……可是,我仍旧无法向你许诺,决不将雷火再次公诸于众。”
他的眉宇轻轻一蹙,抬眼对他微微笑道:“然而,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雷火配方的人。只要您愿意杀了我,您所担心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冯搴长久地望着年轻人那双淡漠从容的眼睛,终究咧开嘴笑了。
“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坐骑也已经喂饱,”他温和地看着他,“我马上就要去抟州了。我听说那里因为战死的尸首处理不当,水源被大量污染,导致瘟疫泛滥,死了许多人。我会到那儿施药救治灾民,教他们修筑古井,修建引水渠——若侥幸不死,我一定回来,取你的性命。”
沈遇竹怔忪道:“冯大人——”
冯搴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在那之前,一定要保重啊。”
沈遇竹目送着他缓步走下了台阶,渐渐消失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墨点,然而他的影子却渐渐晕染开,沉沉地压覆下来,如尘埃飞舞于眼前,盈盈地充塞于四宇之间。这世上总会有这些不识时务的痴愚之人,一生以自苦为极,手足胼胝,摩顶放踵,为他人的利益操劳奔走,热诚而执着地走向所认定的“道”……
那是何等教人钦羡的痴愚。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是沈受的车,稍后(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补上,介意的小伙伴就当无事发生过吧<( ̄︶ ̄)>
第78章 素履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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