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搁笔抬起眼,正瞥见沈遇竹垂下眼睫,眼中似有哀伤一闪而过。他顿了顿,望着他的脸,道:“怎么了?”
沈遇竹顿了顿,微笑道:“我常常觉得这些写诗之人无聊得很,想想看,运命无常,‘死生契阔’,哪一件是由我们说了算?所谓‘与子偕老’,也不过是起誓之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雒易凝目望着他。周遭欢声笑语,笙歌鼎沸,沈遇竹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知为何,眼底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哀惋之色。雒易仍旧不能尽数看透眼前之人,可是,他已不再为此耿耿难安了。他道:“沈遇竹,你这不是庸人自扰吗?——既是心甘情愿,又何必在乎是不是一厢情愿呢?”
沈遇竹微微一怔,掌内一暖,是雒易已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假若‘与子偕老’太缥缈、太奢侈,那么,今夜‘执子之手’,便是我生之幸。
雒易注目着沈遇竹终于展颜而笑,这才道:“走罢!开奖去。”
他牵着沈遇竹,将写了答案的灯谜放在举办者案前。举办者核对过编号与答案,笑容满面,热情洋溢地道:“恭喜!答对了!——这是您的奖品,请笑纳!”
说着,举办者俯下/身去,从桌案下抱出了一个系着红缎带的圆滚滚的冬瓜。
雒易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沈遇竹忍不住“扑哧”一声,扶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取材自《金瓶梅》《东京梦华录》等关于元宵花灯的描述。
**晋朝的葛洪在《抱朴子·对俗》记载:“鼠寿三百岁,满百岁则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如一年中吉凶及千里外事。”《事物异名录·兽畜·鼠》引晋朝干宝所著《搜神记》:“百岁鼠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能知一年中吉凶。”
***“老”者发白,而鼠在十二时辰中对应“子”时,因此以白鼠的意象对应“与子偕老”一句。此谜语是作者的穿凿附会,请勿深究……
第90章 完结 诛心之论
窗外还蒙蒙亮,已有不知名的鸟儿跃上枝头风情万种地啼啭好音。
便在这鸟鸣声中,雒易睁开眼来。他静静凝望着身畔沈遇竹安然而眠的脸,为他掖好被角,无声起身下榻。
庭院之中,等候多时的手下如一片黑影,悄无声息地投注在他足前,呈上了从中原传来的密信。
南蛮之地音书阻隔,时至今日,钟离春的死讯才遥遥传来。除此之外,晋国国君诡诸也已驾崩。晋国公卿们伺机而动,暗潮汹涌,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雒无恤在心中殷殷切切劝雒易重回绛都,趁此时机大展拳脚,为雒氏在诸国之中再辟出一方天地。无恤坦言,他早已在父辈的只言片语当中知晓雒易的身世,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雒易的信任和倚赖。谋齐之事虽然失败,但另辟战场卷土重来,未为不可。
“何况,关于齐桓公死前的谶言,另有一种解法……”
在信中,无恤甚至提到了在民间流传的另一种谶纬解读——当年桓公的预言说他的子嗣将佩七鎏玉冕,成为侯爵——
“须知当今侯爵,并不只在齐一国。”
雒易眸色深沉,沉思不语。其实,不论是无恤所描绘畅想的辉煌前景,抑或是这个一手教导而出的后辈在字里行间所展露的惓惓忠爱,并非一点没有打动他的心弦。
然而他转目注视着门楣上的神龛。他和沈遇竹移居到这个小镇安置家宅,也入乡随俗置上了神龛。不止一次,他看到沈遇竹逢初一十五,毕恭毕敬地在神龛前敬拜上香,还拉着雒易一同虔心许愿。
雒易只觉得荒唐可笑,甩开手,道:“我可没有什么愿望,非要借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实现!”
沈遇竹执意道:“当真没有吗?许一个愿又何妨呢?”
雒易拗他不过,随意将香往神龛前一插,信口道:“那就祝愿钟离春早日暴毙罢。”
沈遇竹的眼眸微微发亮,对他笑道:“我有预感,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雒易挑了挑眉,取笑道:“沈遇竹,你大病一场,志气全消,也开始搞起神神鬼鬼这一套了?”
沈遇竹笑道:“我一向如此。神鬼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道你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次求神应验的时候?”
……不错,当真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一日他们两人失陷在冰天雪地之中,前路苍茫,眼前之人命悬一线。那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人力的卑弱渺小,终于在那一刹那,丢掉自己固守多年的叛逆桀骜,祈祷若沈遇竹能平安无事……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哪怕从此抛弃宏图壮志,随他归隐江湖。
这一次求祈,用尽他毕生虔诚,岂有不应验之理。
或许冥冥中真有定数。譬如信口一言却果然成真的钟离春的离奇死亡。雒易自忖不是会为谶纬誓言所束缚的人,可是一旦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导致与沈遇竹天人永隔的结局,周身又不禁重温起那一日冰寒彻骨的颤栗……
他凝望着容色温润的神像许久许久。枝头的鸟儿空啭娇啼,唤不来爱侣,终于一振翅冲入了高空。他开口了:
“告诉无恤,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再依赖我的教导。至于其余种种……待我们养好了伤,再从长计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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