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_周不耽【完结】(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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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副地狱图。”秦洧赞叹道,“看得出笔力不俗,可惜尚未完成。你的构想是什么?”

  “我想要作出生、老、病、死四种情景的画。”沈遇竹道,“不知为什么,第一个跃入脑海的,就是‘死’之主题。”

  廖青色的峰壑之下,阿修罗伴随着陨石与烈火从天而降。沈遇竹笔下的每一只阿修罗都有殊异的服饰和面容,有的是艳丽俊美的婀娜女子,有的是狰狞孔武的虬肉大汉,有的是笑容诡异的垂髫小儿,他们纷纷垂目,森然望向画面下方赭红色的谷地。

  “这里应该是什么?”秦洧指着那块红色的空白。

  “死者。”沈遇竹答道。“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画下去。我一直在想象死者的面容和姿势,那种垂死之际的剧痛,挣扎,绝望,震惊,哀求,恐惧……然而我不管我再怎么努力,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更别提用笔将它描述出来了。”他气馁地说。

  “这是很自然的,”秦洧抬眼道,“你只有十二岁,年轻,健康,衣食无忧。你怎么能知道什么叫死亡?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想要知道?思考何谓死亡的问题,难道能使你免于一死吗?”

  “当然不。”沈遇竹愕然道,“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了解……一些我不能知晓的事。”

  秦洧轻笑道:“自然而然?口误之下亦藏着隐秘的愿望,让你深更半夜不能成寐的东西,你想要推说它不过是偶然?照我说,不能弄清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你就永远别想绘出真正的地狱图。”

  沈遇竹着恼又困扰看着他,“那么,你认为是因为什么呢?”

  秦洧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掩唇打了个呵欠,眼里泛出了莹润的水光。

  “我困啦,”他说,“你生了火吗?”

  沈遇竹无奈地看着秦洧自顾自地褪下外袍,爬上了他的床:“请随意,不用理会我。”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沈遇竹已然吹熄了烛火。

  沈遇竹上了床,仰面躺好,两手交叠放在腹部。他听到身侧的秦洧窸窸窣窣,一番辗转反侧之后,转身坐了起来。

  “怎么了?”沈遇竹问。

  “脚太冰了。”秦洧抱着膝笑道。

  沈遇竹一语不发地起身,将他赤 裸的双足揽入怀中。

  那骨瘦玲珑又细腻冰凉的脚趾,让他觉得自己正握着一把清秋溪底的白石。

  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相识并进一步相熟,这可能是一个有趣的论题。沈遇竹曾认真琢磨这些技巧,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世故老练的成人,可惜,现实总是事与愿违。第一次相见之时,众人都像他一样沉默寡言,甚至比他更自矜更冷淡,谁也不肯开口以免自己看上去像个过度热情的傻瓜,但等到第二次相聚,许多人或是成为了焦不离孟的密友,或是分化出了针锋相对的阵营,而沈遇竹却一无所知,困惑不已。对于幼年的沈遇竹来说,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人类都危险而难测。他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就像山里的夜枭与狐狸。他躲进深山密林,凝视着清溪之上自己的倒影。少年的容颜是属于古典贵族的,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梁,黑而疏漠的双眼,丰腴而文雅的嘴唇,唯一的缺点就是下颌生得太过优柔。他与麋鹿猿猱对话,或是长久地沉思,并衷心地期望,自己永远都无需求诸外物,哪怕就此孑然一生。

  然而秦洧可不关心这个。二月,他握着一卷百草经去山里采撷兰芝,满不在乎地从沈遇竹身上踩过。那时候沈遇竹正在一株香樟的树荫下午憩,被惊醒很久才意识到痛。他惊恐地望着身侧的少年,秦洧拿着一本书,俯身一一对照脚边的植物:

  “喏,这株叫祝余,其味如饴,食之无饥……这株叫迷糓,黑纹红质,佩之不迷。这株嘛……”他轻轻笑了起来,“叫沈遇竹——襁褓之中,顺流而下,遇竹而止,被山长从洛水中捡来的小孩。”

  “……下午好。”沈遇竹生硬地说。

  沈遇竹的身世在青岩府中算不上秘辛。山长终年周游列国,间或捡回一两个飘零失怙的孤儿,沈遇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的父母或许是平民奴隶,或许是王孙公侯,对他实则毫无意义。自在水流上漂泊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已是属于自然,而不是世上任何一人。山长告诉他说,天地自然的神祗显然非常钟爱他。他发现他的时候,那个放在竹篮之中的婴儿毫发未伤,甜梦正酣,安逸得就像在宇宙之海上漂浮的神祗:他的肚脐上开出了莲花,他的梦境就是整个世界。

  沈遇竹也被山长叙述中的崇高和纯洁所感染了。他相信那个在襁褓之中酣眠的自己才是得成大道的圣者。他这一生所为,不过是为了回归生命最初的和乐安宁。他自信满满,以为普天下所有人都抱有相同的志向,努力以直率面对世情,并对狡诈伪饰之人心存怜悯。然而事实上,同门们常常以他的孤僻、胆怯和温柔为笑柄,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挤着他。而他又处在极易自伤自怜的少年时代,难免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即使是在怪才迭出的青岩府,沈遇竹也是落拓而格格不入的。同门们或是贵胄之后,为振兴门第而来拜师;或是饱识之士,为出人头地而来求学。他们自四合八荒之间,怀抱着博大的野心和纷呈的愿景来到青岩,时时意气奋发地筹划着自己的未来。而冲虚淡泊的沈遇竹厕立其中,不比树上的一只果子更具有意志力——在这个“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大变之世,这个“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的大争之时,像这样不求进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甚可惊恶的事。莫怪乎同僚们对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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