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不过十二、十三岁,察悉人情至此,狠辣决然至此,时至今日想起来,仍然教我忍不住后怕。但是当时的我无家可归、六神无主,除了对她言听计从,也想不出其他出路。少女自称为桃姬,说自己惹怒了家里头脑冬烘的长辈,被放逐到了这个荒野之地。‘我可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一辈子!可是要离开这儿,能帮我的人只有……只有……’她雪白的脸颊上泛起酡红,轻轻咬着下唇,自言自语道:‘只有那个负心短命的冤家!’
“她央我为她送一封信,又说:‘你一定要亲手帮我把信交给那个人。不过,你只准看他两眼。’我问道:‘为什么?’桃姬说:‘第一眼确认他亲手拆开信,第二眼牢牢记住他看信时脸上的表情。除此之外,你若是敢看他第三眼,我就把你的眼睛剜出来!’我见识过她的手段,哪怕她说这话时笑靥娇艳无比,也不敢在心内有丝毫轻视。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丝绢递给我,可见这封信已经准备了多时,只缺一个可靠的使者。我接过丝绢,正看见上面绘着一对人首蛇身交尾的纹样。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图腾。
“我按照桃姬的嘱咐,跋涉山水将信如约送达。途中辛苦自不必说,直到我见到了那个男人,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桃姬不允许我看他第三眼。”
决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桃姬的美貌已是造化所能造出的最为灵秀之物,直到我看见那个男人,我才知道我错了。桃姬的美清丽冶艳,如轻云蔽月,弱质芙蕖曳然于渌波;而那个男人的姿容却是俊逸巍峨,如春松华茂,翩翩惊鸿遨游于碧空。唉!哪怕桃姬不反复叮嘱我,我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的。见到这样的人,我才知什么叫做自惭形秽!那男子一见到那信上图腾,便粲然而笑,脱口道:‘我那个鬼灵精怪的妹妹,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沈遇竹一震,决素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遇竹,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沈遇竹迟疑道:“二十七年前……褒国公主引诱同胞兄长秽乱宫闱,事发后被褒君放逐到了南方。后来齐桓公南下讨伐荆楚,返回途中在汉水遇见了那个公主,一时惊为天人,力排众议将她迎娶回宫,立为最后一任夫人,赐名‘姿硕’。决素,你指的是便是这件事?”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越过重重屏风帘幕,望向此时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的雒易,低声道:“决素,你是不是想说……我这位朋友的面貌,和当年的姿硕夫人——如出一辙?”
决素神情奇异地摇了摇头。
沈遇竹不明所以,却见她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
“他更像的是那个……我只看过两眼的男人。”
第44章
在昏迷的间隙,雒易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映目而来,一片颠倒昏茫,遥远的谈笑声断断续续地飘送过来,教人一时难以辨别身处何处。他转过头看到身侧伏着一团黑影,空洞地望着对方很久,又转回脸,撑臂试图坐起身来——然而手臂缚了绷带,骤然使不上劲,猝然撞在榻上,发出突兀的一声巨响。
伏在榻边小憩的沈遇竹下意识抬起头来,一伸手扶住了雒易。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霎时尴尬异常。所幸二人各有一套矫情镇物的方法。沈遇竹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要喝水么?”不等回应,端过案上一只碗便塞进他手内。
“……”雒易盯着手中金澄澄一碗菜籽油灯,伸手原样放回案上。沈遇竹摸了摸鼻尖,取出温在食盒内的汤药递了上去,默默站起身坐到一旁,低着头拨弄着自己垂落的袍带,良久轻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雒易将空碗放回床头,淡淡道:“托你的福,死不了。”
沈遇竹道:“你一定很记恨我。”他顿了一顿,轻声笑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在我根本没得罪你的时候,你便已经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厌憎我,如今我当真……对你做了坏事,你还能怎样发火,我却是想象不出了。”
雒易一语不发。他本就是腹有城府之人,又因为生着病反应迟缓,看上去愈发地高深莫测。沈遇竹发现自己简直有些怯意,停了一会儿,垂眸道:“有句话或许毫无意义,不过,我还是想说,那时我……那不是我的本意。在内心深处,我根本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雒易微微哂笑道:“哪怕是我?”
沈遇竹抬起眼,望着他的眼睛。
“尤其是你。”他说。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雒易却只觉得像是临敌对峙时被一举卸了劲力,茫然若失,一时不能应答,良久才道:“我不明白。沈遇竹,报复对于你而言就那么难吗?”
“那你呢?”沈遇竹冷不防问道,“对你而言,报复——就那么重要吗?”
雒易心内一震,紧紧望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遇竹道:“……我听说了一些传言,一些……轻率的揣测。”他简要地复述了决素的回忆和自己的推理,又道:“师父生前曾经暗示过,我的身世与委蛇图腾具有莫大的联系,而截至目前,这个图腾所指向的人,也只有你,以及……那位夫人。”他顿了顿,又说:“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据雒胥的说辞,十三岁之前,你生养在塞外蛮夷之地——也就是说,雒府上下,竟无一人曾经在十年前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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