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_周不耽【完结】(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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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笑道:“恰恰相反。公子,我很喜欢你的达观。天下人若有你一半的知足常乐,又何至于有当今乱世。道德经有云,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取天下。我倒觉得公子这般心境,颇有问鼎天下的气度呢。”

  沈遇竹寒毛倒竖,欲说还休,只能一声长叹。

  “公子何故叹息?”

  “我在想这江水滔滔,不知道够不够我洗一洗耳朵?”

  夫人忍俊不禁,道:“公子明事理识时务,断不至于效仿许由那般愚人,坚辞天下而不受的吧?”

  “愚人吗?我倒以为,汲汲于身外之物的人更加痴愚可笑。夫人不见商汤周武虽则富有四海,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得一日潇洒。人君为天下表率,一举一动,堂皇于世人眼前,吃了几碗饭、临幸了几个姬妾,都被史官详注、登记在册,啧啧,和裸奔何异啊?心有所好,也只能深藏不露,不能表现出丝毫偏私,否则不是成为佞臣投其所好的把柄,就是成为忠臣以死相谏的口实。人生如此,有何乐趣可言?如此兢兢业业到一命呜呼,所谓‘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权贵贱民,不都同是一抔黄土么?即便有彪炳千秋的盛名,也只是寂寞身后事,死后无知无觉,什么也享受不到了。”

  “夫人,”沈遇竹前倾上身,微笑道:“由此看来,我若受了夫人的‘天下’,才是愚不可及之人吧?”

  夫人寸步不让,笑盈盈道:“公子只见其一,未见其二,竟将天下视若毒蝎猛虎,避之唯恐不及,何其狭隘也?”

  “哦?敢问我所未见的是什么?”

  夫人道:“你莫非没看见这艅艎之上,五步一兵,十步一哨,剑甲昭昭,公子,你该不会以为他们只是摆设吧?古语有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你既然如此重视自己的生命,就应当做出最有利于保全它的选择,一味冥顽不灵,招致了不可预知的后果,岂不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难道说,公子不愿隐没于区区之木、蕞尔之土,却一心想要葬身在这广袤无垠的汪洋之中?”

  她胜券在握,盈盈笑道:“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自己或许还未意识到,你是一个多大的变数!我怎能让你走向钟离春?因此,即便你执意回避,反复推脱,但是我仍要问出这个问题——”

  “公子——”夫人声声切切,柔顺温婉,简直是一位在询问新作羹汤滋味如何的良母:

  “若我以天下赠君,君将何如?”

  沈遇竹哑口无言,紧紧抿住了嘴。夫人在帐后笑道:“公子何故又不说话了?”

  他道:“夫人诱之以利,晓之以理,恫之以刀锯鼎镬,沈遇竹敢怒不敢言。”

  他顿了顿,颇不甘心地问道:“然而,沈某仍是有一事不明——您何必一定要找上我呢?”

  “哎呀,你!”夫人举袖掩唇,忍俊不禁道:“你听到姑娘们称我为夫人,却没听到她们称你为公子吗?”

  沈遇竹微微一怔,忽然想起,和“夫人”一词同样,“公子”如今逐渐演化成对青年男子的敬称——但在这个词的本意,表示的是诸侯的亲生子。

  第48章

  姿硕夫人被桓公立为嫡夫人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她和骊姬一样,传闻拥有惑乱人心的美貌。她们同样身处异国,面对国君已成人得势的诸公子,处境孤立无援。但姿硕夫人的不幸之处在于,其时齐国正显露出盛极将衰的征兆:管仲已死,佞臣当道,昔日九合诸侯的霸主桓公已然垂垂老矣,无力给予她长久的庇护。姿硕夫人尚且来不及经营出自己的势力,就卷入了诸公子争位的乱局之中,为苟全性命,不得不仓皇逃出临淄。此后数年,这个美丽而脆弱的女人如飞絮飘蓬,身不由己地随浪潮沉浮着。

  “为躲避诸公子的追杀,我一度流落民间,又多次乞食于曾归顺齐国的汉阳诸姬。那些年来,我无权无势,唯一可凭借者只有桓公遗孀的名号,过得是一种怎样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无意隐讳,你也尽可想象——”

  这并不难理解。比一个落难的贵妇人更不幸的,是一个落难的美丽的贵妇人。尊贵使她不能贬低自己的身份,自甘于贫民百姓的生活;美貌又让她不能拒绝他人的觊觎,一切故作矜持冷淡的姿态都不过是徒劳。时至今日,市井还风传着当时姿硕夫人与诸侯王室之间各种匪夷所思的艳闻。然而据当事人所说,那些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无奈之举。

  她的声音几近低不可闻,与其说是在讲述往事,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这种状况下,我连自保都无余力,遑论保护襁褓中的婴儿!或许是我前世造了太多冤孽,诸般不幸,止于自身还不够,更降临到我那两个无辜的亲生骨肉身上——”

  “且慢!”沈遇竹遽然一惊,打断道:“您说‘两个’——?”

  夫人的剪影在帐幕上滞了一瞬,“不错!”她轻声道:“当年我逃出齐宫,所怀的……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沈遇竹霍然站起身来,语无伦次道:“这、这怎有可能——?”

  姿硕夫人道:“……那一夜叛军紧追其后,山路颠簸,侍卫接连死伤,我九死一生逃出死地,却……不幸遗落了其中一个婴孩……”

  夫人语近哽咽,低声道:“依照当时情境,我料想他一定不幸丧生于叛军之手了。我悲痛欲绝,若非怀中仍有一子尚需哺育,真欲一死了之。我虽然逃出升天,但是身无长物,又不敢抛头露面,只好带着幼子在乡野隐姓埋名,好歹过了几年穷苦而平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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