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火中取栗
钟离春迈进无亏的寝宫之时,感到一阵热浪涌向了面庞。已经是初夏天气,寝宫中还备着炭盆。伺候齐侯的宫奴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有的在阶前洒水,有的往炉盆里加炭,有的在帷幕前打扇,还有的屏息凝神地候在床榻边,每隔半个时辰将棉絮放在无亏的鼻下试探那渺弱的鼻息。待看见钟离春亲临,训练有素的宫奴们有条不紊地稽首跪拜,像洄游的鱼群一般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只剩下钟离春与她的夫君独处此地。寝宫像是座闷热又潮湿的棺椁,当钟离春在无亏的榻边坐下时,鼻尖已然微微沁出汗来。然而,她握住的无亏的手却仍旧是干燥而冰凉的。那些手指枯瘠得像是荒漠中的胡杨——它们确实像,一样顽强不屈、奋力求生,且活着时的模样和死状并无二致。
无亏的眼睫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他凝神望着她片刻,轻道:“你上妆了?”
钟离春道:“上次朝议忘了上妆,被妧妧念了三天……”她一手自襟前抽出锦帕,从容拭去额角的汗,笑道:“早知道今天不上了。”
无亏的眼底浮起笑意,静静听着钟离春对御前女官一通无伤大雅的排揎。自然,钟离春的案前还堆砌着不可胜数的军情谍报,可在她看来,没有一件值得来烦扰无亏的心怀。他日复一日地沉眠在这坟墓一般的寝宫里,但当每次钟离春注视他之时,仍可在他面庞上看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影像。他与她相知于微贱之时,他将她拔擢为齐国最有商人权势的女性,鼓励她发挥才智锐意革新,数年如一日以孱弱的病躯为她遮挡着腐儒的攻讦和政敌的暗箭——而今他终于倒下了,奄奄一息地埋葬在寝宫温床内,如一具行将就木的骸骨。名贵珍稀的药材络绎不绝地从各地汇聚而来,无亏支撑残败的身躯不屈不挠地同病痛搏斗,苟延着自己的生命,只为了钟离春能多一日借助“小君”的名号,有足够的权威在君座上颁布敕令。其时齐国的局势微妙难测,经不起一点震荡与颠簸。天意不佑,自四月至今,滴雨未下,农田龟坼,百姓饥馑流离,人心浮动。而河道干涸,人马可行,更引得与齐素有渔猎之争、日夜虎视眈眈的北燕趁虚而入,联合郑、鲁、卫、宋等国组成盟军侵袭边境。最可恨者却是国内的僵局,钟离春与姿硕夫人明里暗里的权势争夺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满堂公卿骑墙而望,估价着究竟是哪一方最终取得炙手可热的冠冕。而在此之前,这群沾染着商贾油滑之气的公卿贵族们如守财奴一般悭吝着自己的忠诚:在国库空虚等着筹粮救灾的关头,在兵临城下急需兵马军饷的关头,这些贵族们期期艾艾、庸庸懦懦,装傻作痴、无动于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这僵持的一个多月,北燕联军已攻下袁娄、崔犁等数十城,厉马扬尘,直逼距临淄仅百里之遥的棘丘。朝野上下沸反盈天,无人反省自己的责任,却在姿硕夫人暗中的鼓动下纷纷指责当政者尸位素餐、毫无作为——天灾人祸,交相裹挟,而在朝中孤立无援左支右绌的艰困,纵使危如累卵,又有哪一件能向命薄西山的无亏倾诉呢?
钟离春神色如常地和无亏闲话片刻,起身离开了王宫。候在庭外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随在身后,听她下令道:“驾车送我去城外别馆。”
近侍不由一怔,迟疑道:“您要去拜谒太后吗?”
钟离春“唔”了一声,忽然道:“病入膏肓,唯有以猛药去疴。”
近侍悚然动容,惊出一身冷汗:“夫人!难道您——”
“不错,”钟离春低声道,“我要去继续当日未竟的协定——齐君之位,有能者居之。若她果真能解决眼下的困局,我便……效仿尧舜,将齐君之位,拱手相让。”
“钟离春确乎是识时务者。”
临淄近郊的别馆之内,姿硕夫人轻启贝齿咬断手中的锦线,转头对屏风后的心腹笑道。
在姿硕夫人和钟离春的博弈进展到一触即发的阶段,有不少善窥风向的骑墙派闻风而至,争先恐后地朝寡居的太后释放忠心,姿硕夫人却以出人意料的冷静保持着声色不动。她并非不爱慕那些如潮的阿谀奉承,但她明白,和站在台面上受尽明枪暗箭的钟离春不同,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在这诡秘莫测的位置。借助黑暗的庇佑,她笼络人心,暗中游说,谋划布置,像一只躲在阴影处的蜘蛛,把朝野之中、市井之内的各方势力牵来引去,密密地织就她的天罗地网——终于让她的猎物无所遁逃。
“天灾人祸,内外交困,恶声如潮。”心腹立在灯下细读钟离春送来的那封措辞恳切的文书,一面道:“落得这个局面,钟离春根本也是无从选择。”
“这便是我为什么宁愿与聪明人为敌。”姿硕夫人抬颔赞许道,“他们总会明白壮士断腕、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至于做出鱼死网破的蠢事来。”
姿硕夫人志得意满,对宿敌丝毫不吝溢美之词。心腹道:“太后已依约回复无盐夫人了?”
“自然。”
“然而棘丘之困,并非一朝一夕可解。”心腹远不像她那般乐观,踌躇道:“且不论五国联军声势浩大,流民乱寇隳突如风,单就说今时今日朝内人心浮动的局面,兵从何调?粮从何出?国内的兵源多是贵胄的嫡系府兵,自公子夺位内乱后未加整顿,不受羁束;若贸然调令,师老无功还是其次,一旦弹压过度引发哗变,恐怕还有身家性命之虞——夫人,钟离春这一着‘尧舜禅位’,想来其心可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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