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记_周不耽【完结】(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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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姿硕夫人碧眸盈盈,浮起狡黠的笑意,道:“一点不错。所以我所致力之处,并不在于这一纸‘君子协定’……然而表面上,我们仍旧要与他们周旋敷衍一番。所幸我膝下正有个绝妙的人选……也该让他挺身而出,尽一尽乌鸟反哺的孝心了。”

  第61章 风马相及

  数日之后,临淄另一间僻静宅邸内,闭门读书多日的雒易正在廊下独自算一局残棋。他的幕僚、自雒氏追随至此的羊舌宇拾阶而上,手握着回复给姿硕夫人的信函,正待雒易过目。

  羊舌宇跪坐在雒易身前,看雒易神色不动地阅毕回函,道:“论理密察,只是文辞少欠谦恭。”

  羊舌宇轻叹一口气:“要如何才算得上谦恭?”

  雒易冷笑一声:“要能让我气得直接把棋盘砸碎。”

  羊舌宇啼笑皆非,转目看向庭院,来来往往的侍从正忙着刷马备车、整理什物,预备奔赴前线。“眼前实在是进退维谷的困境,”羊舌宇迟疑半响,终于开口了,道:“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君侯当真不能辞谢这次任命吗?反正……境遇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雒易拈着棋子,冷冷道:“我押下了一双腿,可不是打算只在这儿养老的。”

  羊舌宇只得噤声不语。然而他眉宇深锁,显然是对雒易的决定十分忧虑。自罹遭髌刑之后,虽然多方延请名医叩诊治疗,到底不能令雒易的双腿复原如初——稍一站立,便是拆骨剧痛、冷汗涔涔,出入行走都需要乘坐轮椅、仆役搀扶,羸弱得连一个孩童也不如。然而,即便是誓死追随雒易多年的心腹,羊舌宇也从不见雒易对此节谈论过一句,他的神色语气,仍旧同旧时一般的镇静从容——惟其如此,更让羊舌宇心底隐隐不安,多方暗示劝慰雒易回转绛都雒氏,待养好病躯再徐徐图之。当然,回报他这一片惓惓忠介的,只有雒易漫不经心的敷衍而已。正在此时,齐君却颁布了出征的敕令,号令一众贵族将领奔赴棘丘,增援前线。名单之中,竟有在齐国名不见经传、不良于行的雒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齐国太后和钟离春两强颉颃,彼此试探牵制的产物,何以雒易仍旧要以身犯险,甘愿去做当政者的替罪羊呢?

  雒易落子方定,抬眼正看见羊舌宇忧心忡忡的神色,反倒笑了。“阿宇,”他指着眼前将败的棋局,微笑道:“你也觉得这一局没有丝毫翻盘的可能吗?”

  羊舌宇轻叹一声:“恕臣驽钝——”

  “你并非驽钝,只是当局者迷而已。”雒易淡淡道,伸出手去,将棋盘上下翻转了过来。

  羊舌宇一怔,但见一瞬之间,胜败逆势,心中怦然一动,抬头望向雒易的眼睛。

  临淄往西北方向二百里,渡过泲水和徒骇河,便是深陷五国围攻而岌岌可危的棘丘城。黎明时分,棘丘大夫冯碱在城墙上焦虑不安地来回搓手踱步,再一次踏上墙沿跂踵而望——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数里之外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沙尘。他犹自不敢相信,使劲挤着眼睛望了半刻钟,禁不住大喜若狂地一声大吼,拼命地拍着身旁侍从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喊道:“来了!来了!”

  侍从吃力地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忙不迭道:“大人!担心点脚下——”

  冯碱推开侍从,一跃而下墙沿,撒腿便往城下奔去。久经围攻的棘丘城已然破败不堪,夯土的城墙上布满了凹陷的洞眼,裸露出内部枯瘠的荆棘。伤残的兵士们合力拖着战友的尸首,往雉堞上丢去;黯淡的角楼下零零落落蜷缩着逃难的流民,一个齿牙尽落的老妪正和年幼的孙儿分吃一块发霉的馍饼。连月以来凄惨颓丧的场景未曾改变,但是冯碱的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欢快明朗——他直奔向东城门,一路高喊着:“援军来了——快开城门!快!”

  守城兵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城门打开,把血迹斑驳的鹿砦拖到两侧。冯碱一面命令粮官开仓抚恤伤兵难民,一面令城内幸存的所有官员、小至轨长尽数整装来候。他们在雾气未散的黎明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援军的先行部队招展着猎猎旗帜,姗姗而至。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扶起了长跪在城门前的冯碱。

  “棘丘大夫,请起罢!”将领搀着他的手臂,亲切道:“您以一座危城、六千兵卒与五国强兵相持二十余日,大挫敌军气焰,功勋卓著,国君嘉勉有加,特令我等前来增援……”

  后半截抚慰之辞冯碱已然听不太分明,他吃惊地望着将领除去头盔后的脸庞。杏目桃腮,皓齿朱唇,这竟然是一位正当年华的女将。

  对方轻咳一声,冯碱这才反应过来,自觉失礼地收回目光,低首拜谢道:“姚将军言重了!守土抗敌本是吾辈分所当为。何况忧患未除,冯碱怎敢居功?请将军入内洗尘整顿,稍后一同静候剩余的三队援军……”

  姚懿沉吟道:“事实上,仅剩两军未曾抵达。三日前,我麾下骁果军与雒将军麾下虎阚军在徒骇河畔偶遇汇合,一同……”

  冯碱一怔,抬眼望向眼前的大军。先前匆忙一顾,原来与姚懿齐头并列的是一辆桐漆轺车,旁侧早已有步卒小跑着推了一辆轮椅过来。冯碱心中隐隐不安,待看到侍从搀扶了一人从轺车上下来,又坐在轮椅之上时,他心中顿时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五味陈杂,倏尔莫知所措了。

  他往姚懿脸上看去,这位女将面上却是波澜不起、熟视无睹。显然,与这样毫无武力的人共列统帅,对她的自尊心是不小的冒犯,但她的涵养将其收敛成了克制的漠然之情。倒是那名将领从容不迫地迎着众人或惊愕、或失望、或讥嘲的眼神近前来,神情自若地与二人叙礼。他的言语精炼,辞令亦无甚出彩之处,唯独他扬起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交谈时短暂又凌厉地扫一眼冯碱之时,总能让他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种精明强悍的气息——某一类习惯隐鳞匿彩、却善于窥探他人的人所特有的气息。然而还未等冯碱探究清楚,远方忽然人马大躁,兵戟锵然之声遥遥传来,扬起一片漫天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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