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上闲独自一人跪着,跪在剑身前方,仿佛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
久到时间冻结, 四周一切都是黑而静谧的, 可他也不需要谁来陪他说话,每隔半年秦还即将现出魂形的时候, 他就一人面朝着那柄断裂的丰埃素剑,一跪就是整整一天。
片刻过后,他伸手出去,几乎是小心而又谨慎的,在屏风前方搁上一只幽紫泛青的钧窑瓷杯, 继而高举手中酒壶,汩汩甜香的桂花酿即刻朝下斟了满盏。
“师父,或玉回来了。”
没有人听他说话,他却在自言自语,捧着那口桂花酿,对着水墨屏风的方向,一字一句缓和平淡地道:“您早前一直期着盼着的……他总算是回来了。”
易上闲顿了一顿,仿佛自嘲似的,低低笑了一声,道:“徒弟记得您曾说过,丰埃剑主门下弟子人人之间,须得情同手足……不分彼此。然而活到头来,您笼统也就收了我和或玉两个徒弟。”
“说白了,是想盼我二人和睦相处。”易上闲道,“不过啊,您一去近二十年……至今日,我这做师兄的,待他那不知死活的小师弟,终有几分难以消磨的嫌隙。”
“我是真不懂,这废物在您眼中,究竟有哪些难能可贵的地方……若是惜命能够勉强算上一条的话,我倒觉得,他视旁人的性命如若珍宝,却能轻易将自己的性命弃之不顾……”
“这样的做法,当真愚蠢可笑。”
室内黯得昏沉,但易上闲丝毫不以为意。他像是一个心事独自憋了太久的孤苦之人,好不容易寻得感情最终的宣泄点,所有笑与恨,理想与无奈,便在此时此刻,一并朝外倾诉得痛快淋漓。
“……不过也好,一切正遂了他的意。”易上闲道,“他要疯要闹,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长行居护得他一时,总归护不了他一世。”
“人生来各有命数,前路已定,万事在劫难逃。”
易上闲手腕微抬,紧攥着酒杯,眼里没有醉态,神色却是迷蒙不清的,像是拢上一层灰霭的沉雾。
“师父,如果换做是你的话……你又会怎么去做呢?”
同一时间里,亦是同一壶甘甜辛辣的桂花酿。
屋中燃着暖融融的炭盆,沸水滚烫的一口大锅犹在上方翻腾作响。
门外大雪纷飞正凉得透彻,门内汽水缭绕偏是热得人满心焦躁。
薛岚因本身不怎么沾酒,他属于一杯倒的累赘德行,怕喝酒误事,便只小心翼翼地嘬了那么几口。但晏欺不一样,他这人向来不懂克制——一不留神没看住,就给他咕咚咕咚灌了满壶,彼时酒劲上来了,眼睛通红,也不说话,偏一个劲往薛岚因怀里拱,活跟扒窝似的,就差没给人拱出一个洞。
薛岚因倒不嫌丢人,索性东西也不吃了,摊开双臂将晏欺拨进怀里,三两下除净他身上那件要死要活的狐裘大氅,揉一团扔角落里。待再看晏欺时,他已经七歪八扭睡了个半熟,显然是喝得高了,人不清醒。
薛岚因逮着喊了几声,没得应,便壮着胆子在晏欺身上乱搓乱揉——好生生一颗圆溜溜白/嫩/嫩的大汤圆团子,这会儿被他拆开了挤成瘪的。
程避就坐在他旁边,一抬头,筷子都吓掉了,啪嗒一下砸地上,清脆一串连响。
薛岚因回过神来了,便将师父放下,又开始寻不自在:“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程避埋头喝汤,依旧不动如山:“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面对面坐,眼前隔一口锅,中间横一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久久不肯相让。
薛岚因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烦……每次进门都要坏我好事。”
程避却道:“谁让你每次在我进门的时候,都碰巧在做‘好事’?”
言罢,顿了一顿,又斜眼看看晏欺,继续嘀咕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薛岚因拧眉咬牙道:“你以后难道不娶媳妇儿的吗?”
程避扬眉道:“你不也没娶吗?”
薛岚因瞧着晏欺是睡糊了,便悄悄托着他举了起来,耀武扬威似的,连连出声挑衅道:“有啊,这不就是么?”
程避瞪眼看着他,半天竟反驳不出一个字。不知苦思冥想有多久,方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不……不合规矩。”
薛岚因道:“那你觉得什么最合规矩?”
程避木声道:“当、当然是男人娶女人……才合规矩。”
“没远见。”
薛岚因嗤笑一声,端壶来给他斟酒。程避起先还有所顾忌,后转念一想,反正易上闲也不在此处,没人能管得了他,于是心下一横,接过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师兄弟两人原是对着闹腾斗嘴,后来约莫也是没力气闹了,便一人一口小酒接着埋头浅酌。
新埋的桂花酿果真是香醇独到,和着晚冬四下飞扬的飘雪,入胃即是一路温厚的暖意。继先前晏欺一头倒下之后,薛岚因和程避亦跟着摇摇晃晃倚回了墙边,碳火噼啪一声熄了个满室昏暗,热锅渐渐冷了下来,周围也只剩微许一起一伏的呼吸轻响。
这是他们最后安逸的一个夜晚。
易上闲独自一人跪坐在镇剑台中,身后是漫天不止的鹅毛大雪。
而在廊后门扉轻掩的小屋里间,薛岚因一头抵着晏欺,程避折身靠着书柜,彼时各自睡得憨甜。
最终,将这宁静的夜幕彻底撕裂摧毁的,是一支燃有火光的锋锐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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