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事后仔细回想起来,才发现他看起来两手干净,什么都没有做,但往往什么都做了,只是容易被人暂行忽略罢了。
彼时从枕仍旧笑着看他,那笑容平静如一潭难有起伏的死水。
记忆中这样一个白乌族人,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定身在原地,刀山火海皆不曾与他半分惊扰。
他垂下眼睫,平视颈间那柄三尺有余的冰冷长剑。半晌,犹是无畏笑道:“……岚因兄弟其实很聪明。”
聪明?
话确是说的好话。
——但那于薛岚因本身而言,实在太嘲讽了。好像在刻意指明他这一直以来的大意与失误般,放肆里包含奚落,刻薄而又隐有几分残忍。
薛岚因素来不是脾性温和的人。甚至他手中涯泠剑再往前送出些许距离,从枕便会当场血溅三尺,在他眼皮底下一命呜呼。
可从枕仿佛料定薛岚因不会这么做,他纹丝不动,更未有显出半分退却瑟缩之意。
确实,薛岚因没再执着往前更近一寸。他望入从枕无穷深渊般的一双眼睛,试图从里寻出一点什么。
只可惜那双眼睛不会说话,将任何情绪都深埋在无法洞穿的底端。薛岚因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为什么?”
从枕不与他装疯卖傻,只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薛岚因漠然注视着他,摇了摇头——说实话,他看不出来。
在很早之前的时候,晏欺就曾怀疑过从枕的目的和动机。分明年轻而又聪慧的一个人,甘心一辈子居于人下,做个奴隶一般毫无尊荣地位的副手。
说他朴实——他也并不朴实。大多数时候,带有常人很难具备的一种理性,有他站在云遮欢身边,可以说是一张无欲无求的人形保命符。
说他狡猾——他亦算不上有多么狡猾。从头到尾,他在暗地里做了很多事情,却从没在真正意义上,刻意加害过己方任何一个同伴。
但无法否认的是,从他们最初相遇那一刻起,从枕这样一个人,就一直在幕后推动整个局面的运作与发展——沽离镇与任岁迁一战时便是如此,而今长行居一朝覆灭成灰,亦是如此。
“当初在逐啸庄外,邀我师父一并同你追寻劫龙印的踪迹。后来在沽离镇的地底空间里,又利用我和我师父的存在,成功引出在聆台一剑派苟活二十余年的闻翩鸿。”
从枕瞥了他一眼,倏而轻描淡写地道:“……是我。”
“你们圆满完成任务,带劫龙印回到北域白乌族。但这还不够,你想破印,又不想弄丢自己的性命——所以后来,云姑娘独自下到暗室中与我师父对峙,你分明知道,却故意没有前去阻止。”
——导致云遮欢身中剧毒,被迫以一介女子柔弱之躯,承受劫龙印所带来的强烈压制。
而为了保住性命,她便不得不离开北域一带,跋山涉水前往东南长行居,试图寻求易上闲的帮助。
从枕顿了一顿,旋即低淡笑道:“……是我。”
薛岚因亦是冷笑一声,继续出声说道:“只是你没想到,半途闻翩鸿会出来搅局——现在人没了,劫龙印也一起没了,你便开始乱了阵脚。”
“不,这一点……其实也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从枕眯着一双眼睛,含笑与他指正说明道,“我知道的,闻翩鸿,他在新任掌门上位之前,不会对遮欢下手。”
薛岚因挑眉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是,我确保他不会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情。”从枕一字一句,极尽清晰有力地道,“因为破解劫龙印,需要用到活剑族人……他没能找到活剑族人,便不可能伤及遮欢半分。”
他突然变得实诚,这反而让薛岚因有些不习惯。
“我只想在闻翩鸿迫切下手之前,尽快寻得遮欢的下落……为此,我甚至将希望寄托在易老前辈身上。”从枕摊了摊手,似百般无奈地道,“……但如你所见,他态度犹疑不定,实在让人失望透顶。”
“所以?”
“即便你知道闻翩鸿必会做到这一步,还是任人放火将长行居烧毁……?”
薛岚因勾了勾唇。下一刻,又是毫无征兆的,涯泠长剑寒光再现,猝然朝前挥击而出——几欲划开从枕颈侧一带柔软致命的皮肤。
“就算落得如此下场,你也不忘暗中作祟,引我和师父在这不祥之地落脚?”
晏欺伤势初愈,偏在此基础上又添一层霜寒。程避手无缚鸡之力,在寒流当中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很难想象在此情况之下,从枕仍在费尽周折将人往漩涡正中心处不断吸引推搡。之前长行居惨遭大火覆盖且先不谈,过后从枕苦心孤诣备得两匹骏马,一路长途跋涉直抵沽离镇外,却是到了这样一个极端隐秘而又危险的地方。
薛岚因震惊诧异之余,只觉痛恨而又愤怒。
怒,是在怒从枕迄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事情;恨,却是恨自己太过愚钝,没能早些察觉身边未曾断绝的蛛丝马迹。
破绽如此之多,只因混淆在事情错综复杂的过程当中,始终无人发掘其中异样。
“你到底……在执拗一些什么?”
他不懂,是真的不懂。为何一个心思缜密如斯的强大男人,执着于在人看不到的阴暗墙角里,大肆掀起一阵紧接着一阵害人害己的巨大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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