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眯了眯眼睛,他恍惚觉得这个文官的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种刺眼的熟悉——是了,那是贺兰昭临死之前看他的眼神,让人如鲠在喉,锋利得扎人的眼。
他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他常常提起他的一个朋友,”他扫了一眼云玉的官服,发现品级也还对的上,“你认识贺兰昭吗?”
云玉的瞳孔骤然紧缩。
尔朱荣点了点头:“是了。云璧如云大人,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刚刚对策高第,是要升御史的人了,我手下缺一个文书……”
“你做梦!我若与牲畜为伍,他日阴曹相见,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尔朱荣阴冷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个辱骂他的文官是不会答应他的,身居高位的人总是喜欢看人拼命挣扎却被踩进泥里的样子,但他现在不想让他再张嘴说话了,他说:“你倒是有血性,那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云玉随着他的动作看去,全身的血瞬间凉了。
那是……
那是贺兰昭的头颅。
被尔朱荣拎着头发抓在手里,青紫而冰冷。
他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杀伐之声化作一片嗡嗡的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当头劈成两半,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痉挛的声响。
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他听见自己混乱的喃喃自语和尖叫。
“怎么回事……”
“那是谁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阿昭!!!……啊!”
尔朱荣叹了口气,说:“灌生漆然后沉湖吧。”
生漆剧毒,一瓢灌下去人即使不死,这辈子也不能再说话了,他倒在地上,残破的喉咙随着剧烈的喘息发出嘶嘶的干枯声响,有人在背后补了他一刀,从后心贯穿胸膛。
尔朱荣看地上血泊里挣扎的人没了声息,又转过来问道:“现在有会写诏书的人了吗?”
四月的湖水浑浊而冰冷,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尸体慢慢沉入湖底,躺在湖底柔软的淤泥里,被飘摇的水草覆盖住伤口和脸颊。浓烈的恨与刻骨的爱抵死纠缠,国仇,家恨,看到爱人尸体的那一瞬间激发的滔天怨恨将准备入轮回的生魂炼成了恶灵。
死别来得太惨烈也太猝不及防,他不明白那个鲜衣怒马醉洛阳的少年郎,那个在桃花树上唱歌的年轻人,那个指天划地信誓旦旦要为他赴汤蹈火的少年,那个上元夜在篝火旁跳舞,揭下面具为他单膝跪地的贺兰昭,那个临行之前给他一夜温存的爱人——那是他灿烂如阳光又英勇如孤狼的爱人啊,隔着两年七百多个肝肠寸断的日日夜夜,他的书信还夹在他的案底,每个字他都能倒背如流,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一次一次地在梦里重温,他满心渴盼着战争结束,他等他等了整整四年,他以为他一定会回家的啊,为什么再相见他看到的却是他冰冷而面目全非的头颅。
前世的因缘与爱恨以死和血作残忍的句读,时光回溯,新生的厉鬼还记得,与生前爱人的缘起是八年前一个清露晨流的春日,那时杨柳春风轻拂脸颊,面前是个俊朗的十八岁少年,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他冲他抱了抱拳,朗声道:
“贺兰昭,见过云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篇惨烈收尾。
我太难受了,好几次写到抑郁,我先缓缓。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仓 26瓶、龙胆紫 10瓶、江查子 10瓶
☆、第 37 章
河阴之变后,尔朱荣不知何故不敢入主京师洛阳,只在晋阳指挥朝政,但是他只躲过了两年,后二年,尔朱荣入洛阳,暴毙。
而云玉就此变成了洛阳万花间一缕凄凉的孤魂,开始在人间游荡。他在这人间徘徊得太久了,漫长的时间消磨着他的心智,他逐渐忘了往事,忘了盘桓此间不肯离开的理由,却还是在一千多年之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
我默然地和云玉对视,两人眼中俱是千帆过尽,百转千回,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我的倒影——千载岁月,两世一身,那里永远只有我的影子。他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抚摸上我的脸颊。
我把手覆在他的手上,开口的声音也带着颤:“原来是这样……”
他轻声唤我:“阿舟。”
我应道:“嗯。”
他又叫:“贺兰昭。”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既酸且苦,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幸福。我应他:“是我。”
他抱住了我,清癯的脊背抖得像风吹梧桐,我想笑,也想哭,紧紧地回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我想吃桃。”
他送了口气,不知是在叹气还是在微笑:“我给你种。”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别种了,咱们家小区公摊面积太小了,葱都种不了几盆,改天去郊区农家乐摘俩吧。”
他这次真真切切地笑了,说:“好。”
我去亲吻他,亲吻他冰冷的嘴唇,他失去温度的脸颊,他温柔依旧的,形状漂亮的眼睛。我在亲吻的间隙中对他说:“我答应过一辈子对你好,上辈子不够好,这辈子要对你更好。”
他没有说话,更紧地搂住了我,说实话勒得我的肋骨有点疼,但是我没做声,我们静静地相拥,享受这漫长又短暂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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