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
宁相忘努力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自从我爹杳无音信之后,我娘就疯了……我白日里要来这里抄书赚钱,换些粗布麻饼,只能将她锁在家中。可如今家中无米无柴,她又神志不清,若我几日回不去,她定会被生生饿死。”
冯友伦双目圆瞪,想到了今日洪行老所说的那番话。
——“你既想帮他,那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在我这里多留个三五七日吧。”
冯友伦本还当他是良心未泯,从轻发落。却原来,原来他把宁相忘关在这里,是故意的!
那老奴才!当真恶毒!
“那还抄什么抄,走啊,回家去!”
“不行,若是被他们发现,当真会剁了我的手的!”宁相忘说到此处,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下意识摸着自己缺失的那根小指浑身发起抖来。
“……你那小指……莫不就是被他们切去的?”冯友伦张着嘴,吃惊地问。
宁相忘点了点头,“姓洪的是东京暗铺的龙头,在城南势力颇大,眼线繁多,就算我此刻逃得出去,也没有把握带着我娘亲离开京城。而且,如果离开了京城……”
“离开了京城,你就没有办法参加科举了……”冯友伦替他说道。
这些日子,宁相忘的努力和抱负他都看在眼里,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他愿狠下心来到这里做工,大约也不过是为了挣出那一份呈递钱。
贫寒子弟,悲凉至此,却仍不弃庙堂之心。冯友伦忽然有些惭愧。
“科举至仕,真的这么重要吗?”
“自然!”宁相忘想也未想道,“东华门外金榜题名,那是唯一的出路!你一看便是出生富贵之人,自不会懂这当中苦楚。”
“……那当了官之后呢?你就不怕朝堂险恶?”
“那又如何?人强者必强人之!若有一日我当了官,第一件事便是要教这春芳斋不能再欺辱寒门子弟!读书考试本是斯文之事,利用旁人向学之心强取豪夺,谋来暴利,实在可恶至极!”
宁相忘说这话的时候双眼闪闪发亮,仿佛惩奸除恶已近在咫尺了一般。
“说得好!”冯友伦一拍大腿,亢声附和。
“别总说我了,你呢?你好像不太喜欢读书。”
“哈哈,我?我自小在学堂里可就是个浑水摸鱼的庸人!夫子见了我也要直摇头叹息的那种。”
“想来也是……我本也有些瞧你不起,可没想到……今日你竟有胆量站出来替我说话。”
“这有什么,是你救我在先的,若我对恩人都视而不见,那我还算是个人嘛!夫子教的那些诗词文赋我没学到,可礼义廉耻总还记得!”
“……”宁相忘见他拍着胸脯,说得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忽然有点喜欢起眼前这个浮浪子弟了。
“况且,可能本来我也没那么差,不过是我周围那群臭小子太优秀了,才会衬托得我一无是处!你知道吗,我玩的最好的几个兄弟,可都是个顶个的人尖儿!琴棋书画,就没有他们不精通的,我敢说,就算是孔老夫子亲自来了,都要拍手称绝!”
“是吗?”宁相忘有些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人总说物以类聚,他与口中所述之龙凤显然有些格格不入,竟能做了十几年的朋友。
“可不是嘛!特别有一个人,你肯定想见上一见。”冯友伦说着忽然一愣,一拍脑袋,“对啊,只要我们逃出去找他,他一定有办法帮你的。”
“什么……”宁相忘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屁股狠狠被钢针刺了一下。
“哈,走,咱们现在就逃。”
“又逃?”宁相忘见他当真动手去解下了头上的麻绳,心中忐忑。他是知道洪老的手段的,对方多的是法子让他们生不如死。
“我认识张子初,你最崇拜的那个张子初。”冯友伦神神秘秘地凑过了头来,小声说道,“他现在怎么也是翰林中人了,我们这就去找他。”
宁相忘看着冯友伦无比自豪的样子,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黑夜里,春芳斋的后墙边,出现了一个极为怪异的影子。影子呈爬伏状,前低后高,躯干前后共伸出了四只长长的触角,宛若一巨型蜘蛛缓缓爬向了墙根。
“哎哟,你扶稳些,疼死我了。”
“别碰着那铁环,一碰就扎!”
“你慢些,我……我跟不上。”宁相忘抬着冯友伦的双腿摇摇晃晃又走了两步,实在是抬不动了,只能用胳臂夹着担几分力。
“怪不得……怪不得人们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冯友伦以手代脚,在地上撑行,也是累得够呛。
他脚上被缚着带有铁针的脚铐,寸步难移。而宁相忘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显然也支撑不了他全部的重量,所以他只能想到了这个办法,让对方抬着自己的腿,两个人一起合力往外逃。
好在春芳斋防备不严,院子里除了几个守门的几乎没有旁人。
可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墙角下,却面临着另一个艰难的问题。宁相忘放下了冯友伦,二人噗通坐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抬头望向了面前高耸的院墙。
院墙大约有两人高,如果是身手矫捷者,再加上一点拳脚功夫,轻轻松松便能上去。可二人如今这般模样,别说是行动不便的冯友伦了,就算宁相忘拼尽全力奋力一跃,成败也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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