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一句“到那日再说”,将此事一直拖延到了五月中才被重新提起。那日薛崇简满脸喜气盎然,进了李成器的屋子,对阿萝道:“你去外头守着。”待掩了门,才笑着在李成器耳旁道:“你的婚事huáng了。”李成器一呆,道:“什么?”
薛崇简细细为他说来,突厥使者还未进神都,前方就传来军报,逃窜的阿史那元庆之子、阿史那绥子,突然在西突厥自立为十姓可汗,并出兵河州。连皇帝都不曾想到,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只身飞度万里关山,还能活着回到故地自立为王。
河州地处大周与吐蕃、突厥的jiāo界处,皇帝一面急派王孝杰领兵出击,一面下旨册封魏王之子武延秀为淮阳王,前往东突厥迎娶突厥公主。大臣们皆知皇帝临场换了新郎,是怕李氏子孙到了突厥后,与西突厥的绥子串联。本朝一直用招抚西突厥打压东突厥的手段令他们互相牵制,此番东突厥求和之心真假未明,西突厥又反了,皇帝自然怕他们联手作乱。
薛崇简坐在榻上,抱膝侧头笑道:“怎么样?我说人算不如天算的。”李成器望着薛崇简眼中毫不掩饰的欢喜得意之色,非但不觉得如释重负,心中反而一颤,抬头见室内并无他人,沉着脸道:“是不是你——跟绥子通了讯息?”薛崇简“嘘”得一声,又附在他耳旁道:“你知道就好,要是被阿婆知道,非杀了我不可。”李成器最惧怕之事竟然被他如此轻描淡写一口应下,气极下一把推开他:“你也知道这是性命有关之事!”
薛崇简没防备下被他推得仰在榻上,有些愕然道:“你怎么了?我办的很是隐秘,我娘都不知道。这次请他帮了忙,我也将他父汗骨灰送了给他,以后不会再同他书信往来了。”李成器一时胸口憋得喘不上气来,站起在室内踱了两圈,才站定看定薛崇简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薛崇简见李成器脸上怒色非同寻常,也隐隐猜到他为何生气,坐起身子道:“东突厥部落内连年征战,我不能让你去那里——你别着急,我跟他说了,让他佯做骚扰即刻,一击即退。”
李成器用力握拳几次,直觉得掌心刺痛难忍,才含泪缓缓道:“佯作骚扰……你知不知道,你一句一击即退,便是多少百姓罹于兵灾家破人亡?你舍不得我,河州的百姓,便舍得他们的妻儿家人?”薛崇简从小到大,也见李成器动过几次气,最严重的,至不过是换了猫儿那次他打了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又是焦急又是委屈,满心为自己分辨,许多理由在口边转了几圈,也只说得出一句:“那你让我怎么办?”
李成器轻轻叹了口气,花奴从小吃的苦太少,便如那以羊易牛的齐宣王一般,只顾得眼前心底,无法让他推己及人,己溺己饥。李成器慢慢坐下,道:“我宁可死在突厥,也不愿用这法子留下。”他声音虽低,却一字一顿,说得极是坚定,薛崇简浑身一颤,小心翼翼伸手去牵李成器的袖子,见他并未拂落,才敢开口:“表哥,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李成器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一腔怒火登时从心底冒出,在他看来,这仅仅是一件事做错了,便如给皇帝换了一只猫,给武攸暨的马鞍下塞了一根针,是一件无关轻重的恶作剧。
李成器深吸几口气,眼睛在室内扫了一圈,见并无趁手之物,忽然一眼望见他腰间揣着一段乌黑腰扇[2],骤然想起此物来历,伸手道:“拿来。”薛崇简隐隐猜到他要这东西做何用,讪笑道:“这东西太金贵,万一打断了,表哥换个家伙吧……”他拿眼踅摸一圈,也没找到能用作刑具的东西,只得笑道:“要不用手,多打几下,也挺疼的。”
李成器听他说“金贵”心中又是一酸,那扇子是今年倭国遣使来朝,进贡了十把以上等楠木为骨、可以折叠作二指宽的腰扇。皇帝赏了薛崇简一把,薛崇简嫌扇面太素,让李成器画了一幅山水,又提了一段兰亭集序在上头。薛崇简自幼见的奇珍异宝多了,金玉之器皆是散漫使用,断然不会因为这把扇子是贡物就心疼,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留了几笔字画罢了。李成器也不qiáng他,垂下手转过脸去,淡淡道:“那你去吧。”
薛崇简不意他竟然要赶了自己出去,心中一凉,他望着李成器许久,见他虽不催促自己出去,却也始终不朝自己看一眼,那一种心灰意赖的神情,比他发起火来更让人心惊。薛崇简咬了咬嘴唇,知道再拖延下去,只怕自己求着他责打,他也不会理睬了,慢慢从腰间将那柄扇子抽出,心下不由微微苦笑:从前没发现,居然挺沉。他将扇子塞在李成器手中,自己除了靴子跪上榻,将腰带解了袍子撩起,又将底下小衣褪了,便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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