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薛崇简早已是痛得汗流浃背,他虽不曾数数,却估摸着也有四十下了,李成器全无一点罢手的意思。他心中绝望,更难再忍,痛呼两声求饶道:“表哥,别打了!”他等待片刻,却不闻李成器答话,满室中都只有扇子笞落在自己皮肉上的啪啪声,连窗外稀稀拉拉的蝉鸣都压住了。又是接连两板都笞落在臀峰上,薛崇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又痛又怕,下意识一回身捉住了李成器挥落的手腕,左手得了这个空隙,赶紧回去在泼沸油走滚汤一般的屁股上揉揉。触手虽是一片热烫,还有深深浅浅的棱子,但似乎好歹是没出血,薛崇简轻轻松了口气。
李成器见他一只手忙不过来似的,在屁股上揉揉这边又按按那边,仍是那般稚气可笑,想起幼年之事,心中剧痛,也不与他争夺,只垂下眼睑默不作声望着他,目光温温凉凉便如chūn夜洒落的月光一般。他这个样子,实比刚才的笞打更让薛崇简心惊百倍,可是灼痛皮肉实在受的荼毒太久,手揉上去能大大缓解痛楚,竟如饮鸩止渴一般舍不得放开。他偷觑着李成器的神情,一边在心中猜度他还能容忍自己多久,一边又盼着拖延一刻是一刻,一颗心纠结煎熬,眼泪一滴滴坠落下来。
薛崇简揉了片刻,实在不敢再等,极艰难地松开了手,喘息道:“表哥,你接着打吧。”李成器见着片刻耽搁,方才打出的伤痕已凝血转为青紫色,叹了口气,道:“你应我一句,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薛崇简却不料他竟然忽然开恩肯宽赦了自己,正要答应,不知怎么回事,开口时,却变成了愣愣的一句:“我不知道。”
他心中懊悔,只道自己是被打傻了,心内却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可以一次次讨饶,一次次认错,但若下次,此番之事重来一遍,他依然无旁的选择。他就是如此贪恋这个人,不容得一刻分离,他连他生气的样子,此刻的冷漠都舍不得。他知道这贪恋的不该,他们终究只是表兄弟,李成器的血脉中有比他的亲得多的人,他的贪恋终有一日会被粉碎,可是他除了一次次拽紧他,能有什么办法。
李成器听他如此说,气得手颤,扬起扇子来又重重抽了数下,薛崇简此时只能抽噎哭泣,脑中微微发木,胸口憋得有些恶心。李成器见那青紫的肌肤之下已有几处微微泛起细小血点来,一时连气也喘不上来,扬起的手慢慢垂下,将那把扇子放在桌上。
薛崇简只怕他一转身走了,一把扯住他手腕,哭道:“你都打了,不许走!”李成器轻轻伸手,揩去他脸上一道泪渍,苦笑道:“我能走到哪里去?” 薛崇简道:“那你也不许不理我!”李成器的手在薛崇简的鬓边、眉际、颊下轻轻抚摸,分辨着灼热黏cháo的汗水泪水,薛崇简的屁股仍是一片刺痛,他心中的痛楚却在李成器清凉的指尖下渐渐平和。他知道这姿势是有些丢人的,他更不愿思考这责打后的触摸代表着什么,又超越了什么。他只当这是小时候,一切从他记忆的起点开始,一切都不曾改变。
李成器将薛崇简放平在榻上,为他擦了些药,就听见外头张林催促的声音:“薛小郎君,这都快到午饭时候了!”薛崇简呵斥道:“滚远点!”李成器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早些去吧,别让姑姑担心。”薛崇简趴在榻上,闷声道:“我翻不过去。”李成器道:“我请他开门。”薛崇简转过脸去,道:“我屁股疼,走不动。” 李成器拿他无法,抱膝在他身旁默坐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那把腰扇,却看见是自己不久前写的字:“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làng形骸之外……”这段话早已烂熟于胸,此时看来无比刺心,实在不忍再读下去,又将那扇子合起,伸手探入薄被中去,在薛崇简臀上缓缓按揉。
圣历元年的三月二十八日,李旦以为与往日并无不同,二更后他宽衣躺下,豆卢氏将他白日的外衣平整叠好,侧目望了他一眼,见李旦只是平躺着闭目,胸口衾被微微起伏,也不知是否睡去。一片昏huáng灯光映在他额头上,将鬓边一丛白发映得甚是突兀。豆卢氏心中作酸,李旦今年不过三十八岁,但自三年前刘妃窦妃出事,他的行止便如清心寡欲的老僧一般,夫妻二人每晚同chuáng共枕,却是秋毫不犯。她知李旦内心是对两位故妻抱愧,并不敢有一丝怨言,只今晚坐于灯下,抱着他的衣裳,一颗心慌得没有着落处。她站起来,在室内无声走了两圈,见那影子也默默随着她旋转,凄然一笑,还未防备,两行泪水就从颊边无声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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