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众人商议到快五更时,才由薛崇简兄弟送走了张柬之,帐中只剩下太平与李旦,李旦似是怕冷地抱着一杯热酒,却又不饮,心力jiāo瘁地望着那一簇快要熄灭的炭火。太平靠近李旦,想要将他的手拉过来,稍一用力,却未拉动,她侧过脸去,望着兄长憔悴的面容,低声道:“四哥,你很怕么?”李旦涩然一笑道:“自然怕。这些年来,我被幽禁在东宫,每一个被阿母派来的内侍,都可能携带着鸩酒白绫,我不怕他们,却怕见到阿母。我……我长了四十多岁,我还从未违拗过她。”太平低声道:“我懂的,我都懂,自从三郎走后,我每次见到她,都会害怕。可是我知道,为了我的儿子,为了你和三哥,我还是要笑着去见她。”
太平轻轻将头依靠在李旦的肩头,李旦出了一会儿神,听见匀细的呼吸,侧首望去,却是太平靠着他睡着了,火光将她的脸颊映得如同少女般娇红。李旦望着妹妹的脸,离开了皇城中钟鼓之声,他想起了那山水迢递的长安,文静的大哥,傲岸的二哥,病弱的父亲,俊美的表弟薛绍,自己无知无识的青chūn年少。许许多多他刻意忘掉的人和事,他终于在这寂静荒凉的野外,又都回想了起来。
第六十二章 自谓骄奢凌五公(下)
昏暗的寝殿里只在远离皇帝御榻的地方点了一盏灯,上官婉儿坐在书案前,凝望着镜中的影子。镜中美人梳着高耸的发髻,如同受惊起飞的鸟儿一般临风招展,莹洁素净的面容不施脂粉,唯有眉心一朵殷红的梅花,将整张面庞点缀的娇弱艳丽。她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抚摸着那朵梅花,微微凹凸不平的触觉,召唤回记忆中锥心刺骨的疼痛。这朱砂刺青便宛若她的一生,在展示人前的美好之下,隐藏的却是一滩污血,无尽痛楚,与永无法痊愈的伤疤。
她默默地将镜子覆在桌上,不知何时陛下就会醒,病中的皇帝容颜憔悴,为了防止她不快,宫女们都小心地不让她看到镜子。上官婉儿站起身走到窗下去,为鎏金香shòu添香,先拈出一颗香球,忽然想及,她并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乃至皇帝究竟是什么样子,索性就将丝囊中的香球都投了进去。她拔下头上金簪将香灰拨开些,几个火星飘出来,在空中一闪即灭,随即是一股刺鼻的凤髓香味腾空而起。她漠然地望着被火光映亮的香球,灼热的香薰盖子烫着手也浑然不觉,这破釜沉舟一般地点香,她之前也有过一次,那还是在推事院。却不料一转眼间,幽香依然甘冽,那日所见的人,无论恨的爱的,都已经不在了。
她小心将窗户微微拉开一线,一股凛冽如刀的冷风直劈进来,飞舞的雪花扑进她的眼眶。她忙又将窗户掩上,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从去岁延续到了今年元月,整座都城仍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她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窗外朔风撼动窗棂的声音,呜呜如同突厥人chuī的胡笳,让人不禁就想起了远方未归的亲人。她轻轻地笑了笑,从她记事起,她就没有亲人可以思念了。她经历过那么多男人,薛绍,李显,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崔湜,他们或者惊才绝艳,或者位高权重,爱过她也被她爱过,却没有一个,能在此时让她想起来觉得温暖。她想起自己少年时的诗,思君万里馀,她的一生都好像在思念一个万里之外的人。
现在,玄武门的羽林健儿们,是不是正在踏着积雪,迎着朔风,向这边奔来呢?他们兴奋的喘气声隐没在怒号的北风里,他们整齐的脚印被积雪覆盖,等天明之时,洛阳城的百姓走上街头,看到的依然是一片gān净的琼瑶世界,只是这天下,却已不知归了谁手。上官婉儿想着那情景,不知为何,嘴角竟牵出了一个微笑。
从长安四年秋张柬之入京为相,到第二年神龙元年正月姚崇返回神都,这场政变在神都城茫茫白雪的掩盖下,悄无声息地策划了四个月。最终出面的筹划之人有五位,宰相张柬之,检校太子右庶子崔玄玮,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他们的官职无声地透露出背后的支持者,也免去了参与之人的后顾之忧。上官婉儿心里隐隐觉得滑稽,她竟有些期待,皇帝与自己三个儿女见面时的心境。没有人能永立于不败之地,千军万马战胜不了的qiáng势,往往被不着痕迹的光yīn轻轻碾碎。
“昌宗……”榻上的皇帝在梦中轻轻唤道。
上官婉儿忙回到榻边,低声道:“两位张大人在迎仙宫为宅家祷祝。”皇帝似乎并未醒来,稍稍侧过颈子继续沉睡。上官婉儿松了口气,为皇帝轻轻掖了掖被子,她的手碰到了皇帝的手,不由一愣,那只手宛若枯木,松弛的肌肤上摺起纵横的皱纹,印着一块块暗色的斑点,被自己白皙的手一衬,看去甚是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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