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灵兰不知为何,想起当日姑婆为他们一gān宗室兄弟姐妹赐婚的那晚,那么多姐妹聚在一处,绿鬓扰扰如雾,红裙潋潋似云,她们面上的花钿闪动明灭,那么多如牡丹盛放一般的艳丽,居然会在几年中,凋零得只剩下自己了。她微微一笑道:“我额上有一处伤疤,要用它遮丑,面上贴了也不好看。”璎珞笑道:“明日我给娘子贴吧,我会剪许多花色的,娘子这般好看,妆扮起来,一定像仙女一样。”
武灵兰拉起她的手笑道:“我已经老了,还妆扮什么。你喜欢花子,我还有一盒金箔的,你拿去贴。”璎珞吐吐舌头道:‘那个太贵重了,我才不敢用。”武灵兰迟疑一下道:“妹妹,我接你进来,不是要你做奴仆,你知道的。”璎珞腾得红了脸,道:“娘子……”武灵兰凄然一笑道:“妹妹是嫌弃我们么?”璎珞急忙摇头道:“不是,娘子给了我家那么多钱,这等大恩,我一世也报不完……只是……”她低头嗫嚅道:“只是我有些怕,这三天阿郎看见我就像没看到一样,他那么尊贵的人,一定不喜欢我……”
武灵兰拿起她的手叹道:“他心地最为纯良,只是这两年受的苦太多,将他的心都锁住了。妹妹好好待他,他一定也会真心回报,将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就代我照顾他。”璎珞急道:“娘子这么年轻,怎么说这等言语!”武灵兰抬头望着天河中牛女双星,低低吟道:“欢逐今宵尽,愁随还路归,犹将素昔泪,更上去年机。若是能够长长久久,一年有一次欢愉也就够了……”她说到此处,忽然若有所思,摇了摇头。璎珞不解她话中含义,未敢接话,只是见武灵兰嘴角忽然抿起一抹温存的笑意,眼波温软如水,双颊也隐约带晕,她听见自己主母自言自语道:“……一生有一次,也够了。”
武灵兰带着璎珞来到薛崇简房中时,薛崇简尚未入睡,他赤足抱膝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张棋枰,黑白两盒棋子皆放在他一侧。武灵兰知道他每晚皆打棋谱消磨光yīn,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柔声道:“这是新来的璎珞,来拜见你。”璎珞上前叩首道:“阿郎万福。”薛崇简本没在意,待听到这生疏称呼,不由怔了怔,这才明白,自己上面再无长辈,这婢女便依着规矩叫他阿郎。原来他早已没有资格再做郎君了[2]。
他又转过脸去望着棋枰,低声道:“起来吧。”武灵兰拖着璎珞的手上前,微笑道:“璎珞读过几日书,人也生得伶俐,我很喜欢她,想认她做个妹妹,可好?”薛崇简随口答道:“随你。”武灵兰继续道:“那便请你善待我妹妹。”薛崇简有些愕然,抬头道:“什么?”武灵兰微笑道:“她可好看?”薛崇简骤然明白她的意思,面上掠过一丝厌烦不耐,低声喝道:“带她出去!”武灵兰垂首走进,低声道:“你孝期已满,纳妾也不违礼数……”薛崇简重重将一颗棋子掷落,喝道:“出去!”璎珞眼圈一红,捂着嘴跑了出去。
武灵兰缓缓在他对面坐下,拈过一枚棋子点落,道:“下棋是两个人的事。”薛崇简跟她相处数年,却不知她也擅此道,低声道:“你没说过你会这个。”武灵兰只觉浑身骨头都作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再无力支撑什么,她微笑道:“我会什么,不会什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颜色的裙子,贴什么样的花子,描什么样式的眉毛,你都知道吗?”
薛崇简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怨艾,垂首良久,低声道:“是我拖累了你。”武灵兰摇头微笑道:“我们何必说这话,若不是嫁给你,也许我就和爹娘一起被烧死了,又或者在皇帝铲除武氏时就被杀了。”她起身取过一张箜篌,拂去上面尘土,一边拨弹一边幽幽唱道:“夫何秋夜之无情兮,皎皛悠悠而太长。圜户杳其幽邃兮,愁人披此严霜。见河汉之西落,闻鸿雁之南翔。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风袅袅兮木纷纷,凋绿叶兮chuī白云。寸步千里兮不相闻,思公子兮日将曛。林已暮兮鸟群飞,重门掩兮人径稀。万族皆有所托兮,蹇独淹留而不归。”
在她的歌声中,薛崇简终于抬头静静凝望他的妻子,这与她共过患难的女子,还是那chūn日里抱着虎头娇笑的县主吗?也曾无数次下决心,要好好待她,到如今却终于将曾经的誓言全都辜负。他太累了,没有力气再伪装出柔情蜜意来骗她,只是看到她额头闪亮的花子,心中的痛楚仍是那般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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