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宴席散后,李成器送太上皇回寝宫,忍不住低声道:“爹爹,你为何如此。”太上皇凄然道:“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花奴不回来,我死不瞑目。”李成器心中酸痛,摇头道:“陛下对姑母花奴衔冤太深,难以轻易释怀,爹爹不要为此再和陛下增芥蒂了。”太上皇道:“花奴还是没有书信来么?”李成器黯然道:“我每十日送一封信去,他皆是回一张白纸。”太上皇幽幽叹道:“他恨我们,也是应该的。”他缓缓躺下,不再言语,近日来他jīng力不支,时常困倦,这般和儿女说着话就睡过去已是常事。李成器跪在榻边,望着父亲如雪的两鬓及嘴角几道皱纹,心中掠过几分不详的恐惧来。
待太上皇睡熟,李成器便要回府。他方出殿门,便被外间景象惊住,此时天近薄暮,雪已下得撕棉扯絮一般,短短两个时辰,已在地上、飞檐斗拱上覆盖了一层。百福院门前别无宫室,太极宫被皇帝闲置后宫人内侍又少,竟留了一片空旷浩dàng的洁白给人间。
雕梁画栋收敛了富丽奢华的颜色,便不再有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在这悄无一人、静默单纯如开辟鸿蒙的琼瑶世界里,他终于得以缓缓抬起头,卸去伪装了一日的恭顺神情,向东方徒然地望一望蔼蔼暮云,让思念和痛楚如飞雪一般自然轻盈地散落于天地间。他的魂魄,似也化为一片雪花,挣出这厚重富丽的王服,越过这层重往复的宫墙,飘向四百里外的蒲州,落于那人的青青衣衿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注【1】:“岐王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手冷,不近于火,惟于妙jì怀中揣其肌肤,谓之暖手”——《开元天宝遗事》
第九十二章 飞来飞去袭人裾(中)
薛崇简一家在蒲州住了一年,武灵兰命人将那座废园收拾gān净,又将属于他们的小院筑上围墙,种了些花竹蔬果,修葺成一座秀整的小小园林。蒲州刺史每月向皇帝上报薛崇简的举动,说他从未到自己处报到,也不曾去别驾官署理事,窝在府邸内连家门都不出,自己也不知他有何悖逆举动。于皇帝而言,只要薛崇简不生事便可省心,便吩咐蒲州刺史依旧发他的俸禄,不必难为他。
七月六日是太平公主的忌日,薛崇简一年来头一次出门。蒲州城之北的山上有座则天皇后年间所建的普救寺[1],修建之时太平公主还曾施舍钱财,薛崇简独自一人上山,在此为母亲做一日功德。他第二日天明才回府,一身白襕衫下摆尽是泥污,双目也肿着。武灵兰知他哭过了,心中反倒略放松了些,为他换衣裳时道:“今晚是乞巧节,我想在园中摆一桌酒请阿施他们,这一年着实辛苦他们了。家中新来了个婢子璎珞,才十六岁,活泼俊俏很是喜人,你也来见见吧。”薛崇简淡淡道:“乞巧是你们闺中游戏,你带他们玩吧。”他神情十分疲乏,连饭也未吃,便躺下睡了。
到得晚间,武灵兰再让施淳去请薛崇简,薛崇简仍旧不肯来,武灵兰微微一笑道:“无妨,你们玩就是。”这些奴仆们背井离乡,从尊贵无比的公主府家人沦落到此,虽然也有无数委屈愁烦,毕竟不似薛崇简夫妇经历了丧亲之痛。时日久长,那点思乡之情也被日复一日的劳作打磨得飘渺无踪,渐渐随遇而安,将心境恢复平常。今日难得见主母高兴,都放开了吃喝,几个女子凑在一处穿针乞巧。婢女璎珞入府才三日,在家时也常玩这等游戏,技艺最是纯熟,借着微淡月光,丝线从九孔针上一送即过,引得阵阵叫好。
武灵兰有些艳羡地望着这单纯的快乐,她想,若是她不曾生长王府,不曾遇见那墙头马上的少年,不曾读过书,那么今夜的她,也应当同这女孩子一样,因为一根丝线穿过针孔,而对来年充满祈望。逝者如斯,来者如斯,人生如水不可逆流,知晓的无法忘记,她这一生的快乐和痛苦都太极致了,生命中的光彩被她挥霍得gān净,所以无法持久。
待众人吃喝毕,武灵兰笑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各自回去玩吧。”她又唤住璎珞,将身子向凉chuáng里让了让,笑道:“妹妹陪我说说话。”璎珞见主母侧坐于凉榻上,意态娴雅。手中纨扇漫然地摇动,清凉月色洒落在她玉色长裙之上,这不施脂粉的女子宛若玉雕,唯有她额头的一枚金箔花钿,如坠落的一颗明星般微微闪光。她不由愣住,望着武灵兰只是出神,武灵兰向她微微一笑道:“怎么不坐?”璎珞笑着在她身边坐下道:“我在街上见过有钱人家的娘子,面上都贴许多花子的,娘子怎么只在额头上贴一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