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站起身,拂袖就要走,太上皇痛心疾首,喊道:“你回来!你这一去,便是将裴虚己的流刑改了大辟!”他黯然道:“这事你们不该来求我,你们各自在家好生思过,皇帝或许会从轻发落……”
霍国公主站起身,一抹泪痕道:“什么从轻发落!将我的丈夫流放,将我另配他人?爹爹!我不是罪奴,不是娼妇,爹爹已经给我选过一次驸马了,我的驸马便只有他一个!”她含泪退了两步,向李范摇头道:“四哥,我们走吧,爹爹心里只有三哥,我们骨肉分离,我们家破人亡,他是不会管的!”豆卢妃见太上皇身子摇晃,似要软倒,急喝道:“你胡白什么?太上皇是为了你们好!”
霍国公主冷笑道:“我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可言?”她忽然哭道:“爹爹,我恨你!我恨你!”她见父亲如被人凌空打了一锤,抚着胸口面露痛楚神色,心中狠狠一痛,向前探了一步,却终于不忍再看,转身哭着奔出了百福院。
李范涩然一笑,抬头喃喃自语道:“当日在洛阳宫中,也是被人圈着,行动不得自由,qiáng颜欢笑,山呼万岁,那时好歹还有大哥二哥五弟在。我们忍rǔ一生,就图这么个结果么?”豆卢妃只觉太上皇倚在她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似要瘫下去,吓得魂飞魄散,急道:“四郎!你要你爹爹的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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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骤然旧病复发,太医院急报皇帝,皇帝便知是为了李范与霍国公主之事,当即携了岐王李范来探望。行至殿门外,见内侍端着药正要进去,便顺手接过,进殿来先闻到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yīn湿霉味。他微微蹙眉,叫过一个内侍低声问道:“怎么不焚香?”那内侍小心回答:“往日皆是太上皇和豆卢娘子亲自焚香。”皇帝道:“去烧几炉沉水,布置在各处。”
皇帝踏入暖阁内,便换上了微笑神情,来到榻边跪下道:“爹爹,儿子带四弟来问安了。”太上皇眼睛微微一动,却未曾睁开。皇帝见父亲摘了幞头,一头白发蓬松着挽了个髻,面容上尽是深深皱纹,摊在自己面前的手更是宛若一段枯木,说非方才他眼皮那一动,他真难看出这是一个活人。皇帝离得近了,只觉那股yīn湿气息正是从父亲身上散出的,他再想不到,平生极爱熏香修饰的父亲,有一日也会发出这种令人厌恶的气味。他心中忽然掠过“天人五衰[2]”四个字来,原来皇帝在命终之日,也会头上华萎身体臭秽,倒是隐约觉得有些凄凉。
皇帝一拜即起,豆卢妃让出位置来,皇帝便坐在榻边,柔声对太上皇道:“爹爹,用药吧。”他将汤匙喂到太上皇口边,太上皇并不张口,一缕药汁便顺着他嘴角淌下。皇帝沉默一刻,方欲伸手去擦拭,却又觉得恶心,终究用衣袖擦了擦,笑道:“儿子知道,是四弟少年性急,言语上冲撞了爹爹,儿子将他带来了。”跪在榻下李范哽咽叩首道:“儿子罪该万死,令爹爹受惊。只盼爹爹身子康健,否则儿子百身莫赎了。”
皇帝笑道:“我兄弟友爱,天生必无异意,只是趋竞之辈,qiáng相托附。朕不会以这纤芥之故责及兄弟的。[3]”李范叩首道:“谢陛下隆恩。”皇帝又笑道:“裴虚己轻浮油滑,原非八妹妹的良配,朕让他和八妹妹离异,将他杖责流放岭外,其余各人逐出长安便是。等爹爹身子好了,我们再给八妹妹选个俊秀子弟。”
太上皇缓缓睁开眼睛,他空dòng的眼神望向绣着戏水鸳鸯的帐幔,却浮现的是太平少年挂着泪水的面容,太平拉着他的袖子哭道:“要是爹爹还在,就不会这样了。”那时候他救不了妹妹的驸马,现在他做了父亲,一样救不了女儿的驸马。那张面容渐渐和女儿带着恨意的脸相融合,他听见她喊“我恨你”,她原不过是替许多人,喊出了他们不敢喊的一句实话。
皇帝见太上皇睁眼,又将药递过去,劝慰道:“爹爹,用药吧。”太上皇在枕上稍稍侧首,气息微弱地唤了一声:“三郎。”皇帝稍稍松了口气,答道:“儿子在。”太上皇低声道:“爹爹有几句诰文给你,你愿意听么。”皇帝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将药碗放在一旁,端端正正跪下道:“臣恭聆圣训。”太上皇向豆卢妃道:“去拿纸笔,让皇帝来写。”豆卢妃亦不知太上皇何以如此郑重,只得捧来笔砚,放在皇帝面前。皇帝便于地上铺开纸,悬笔而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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