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掠水惊鸿【完结】(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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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却又沉默了一阵,才一字一顿道:“昆季恩深,欢娱共被。汝为留爱,天伦其睦。斯乃万方有庆,九族延休。言念仁慈,固多忻慰。[4]”皇帝起初微微含笑,继而皱起眉头,勉qiáng写完道:“爹爹,朕与诸弟兄自幼共尝艰辛,相互扶持方有今日,朕若有心猜忌兄弟,天地神明,所共咎罪。[5]”
太上皇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水,他说话已有些困难,呼吸粗重,却是奋力喘息着道:“三郎,我这一辈,兄弟八人,我七个兄长,皆年命不永,他们身后,亦都骨肉凋零,唯有你们一枝,得以保全。爹爹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你们平安。现在爹爹,也要去了,你把你大哥他们,都召回来,让我再见一面,好么?”
皇帝道:“爹爹不要胡思乱想,朕问过太医,皆说您好生静养几日,自然康泰。诸王外刺,是太宗留下的家法,朕无端召见,门下省的宰相们也不答应。要不这样,朕让工部赶赶,到今年冬天兴庆宫建成,朕将大哥他们召回来,咱们在花萼相辉楼摆家宴可好?”
太上皇听皇帝如此说,原是在意料中的,因而只是遗憾,也并不如何失望,他费力地侧首,越过皇帝的身影,想看看跪在皇帝身后的李范,却见李范仍是低着头,并不向自己望一眼。他缓缓叹了口气,又问道:“李思训附葬桥陵的墓,修好了么?”皇帝道:“修好了,前几日由李昭道主持,已经入葬了。”太上皇微微点头,便闭目不语了。
太上皇昏睡半日,醒来时见豆卢妃坐在榻边,满面悲容,下颚还挂着两滴泪水,他抬了抬手,实在无力,轻叹道:“这是我第二次,醒来看到你哭了。原以为,是为你们好,却仍旧,让你们为我受折磨。豆卢儿,你恨我么?”豆卢妃攥住太上皇的手哭道:“您一生所受的苦,妾都知道的。妾不恨您,妾只恨造化弄人,让您生在了帝王之家。妾求您了,好好将养身子,总还有和凤奴他们团聚的日子。”
太上皇茫然道:“朕听见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太平,刘妃,窦妃,他们在望乡台上唤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恨我?”豆卢妃哭道:“不会,不会的,他们皆知道您是为了保全大唐血胤。”太上皇怜惜地轻拍拍豆卢妃的手背道:“我这一去,那边有许多亲人,还有李思训,陪我写字画画,料来不会寂寞。只是可怜了你,身后没有儿女,二郎又太老实,不足以依凭,要不,朕跟皇帝说说,放你回家去吧。”
豆卢妃哭道:“妾哪儿也不去,您千秋万岁之后,妾也陪着您!”皇帝面现焦灼之色,喘息道:“万万不可!”他叹息道:“我这一生,罪业已多,不知几世轮回,才能消得gān净,殉葬大违人伦,你就不要,再增我的恶业了。女子入宫,无生人之乐,你豆卢家簪缨望族,就苦了,你一个……你还是回去吧,朕身后那些无用之物,你都拿去,子侄们应该会孝敬你的,去替你的刘姐姐,窦姐姐,享享天伦……”’[6]豆卢妃五内如焚,哭道:“您不要再说了!”
太上皇微微一笑道:“不趁着明白时,jiāo代了,也许这一闭上眼,就再来不及说了。”他转首见殿内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内侍站在门边,向他吩咐:“朕想听琵琶了,去将朕的玉环[6]琵琶取来。”那内侍忙应了一声,他取来时,太上皇又道:“朕和豆卢娘子待一阵,你下去吧。”待那内侍退下,太上皇轻声道:“你到榻上来,关了屏风。”
豆卢妃心中一凛,擦去泪痕,除去鞋子上榻,又将屏风锁上,太上皇低声道:“我身后遗诏,必不由我来写。我有一封,给凤奴的诰书,藏在琵琶里。原想亲手jiāo给他,只怕没有机会了,待他来奔丧时,你就将这琵琶给他。”豆卢妃不由心中发紧,颤声道:“是什么诏书?”太上皇道:“我选三郎做太子,是看重他类似太宗的志气魄力,可是,终归是我看错了……他和太宗不同,他缺乏太宗的仁爱与宽容,又刚愎自用,刻薄寡恩,他做不到太宗的虚怀若谷,礼贤下士,长此以往,只怕会酿商纣夏桀之祸……万一他将来,真做了独夫,我便在地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万不得已时,便让凤奴拿出遗诏,挽救我李氏社稷。”
豆卢妃胆战心惊,颤声道:“凤奴性子柔和,他做不来这样的事啊,这一封书,只会遗祸与他。”太上皇苦笑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亦知道帮不了他…若真到江山存亡之日,凤奴虽然软弱,但他有嫡长的身份,也能招来仁人志士辅佐,这一封书,多少能为他,免去了逆臣之名。我心里也盼着,这封遗诏,永远不要拿出来。我一生做了许多错事,也不知这一件,是对是错……治由人事,乱由天意,天意不可逆睹,对错,也只能留待后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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