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神都九门皆不宵禁,薛崇简他们的车系有公主府的銮铃,车夫身上也有腰牌,出城门时薛崇简连脸都不必露出。马车行到了城郊一片荒林中,那里早有十数名可汗府的少年在等候,他们虽是都换做汉家儿郎打扮,但身后的彪悍骏马,腰间弯曲的佩刀还是隐隐显露着他们的身份。薛崇简顺手砸在来俊臣后颈,将他砸晕过去,跳下马车将捆得粽子一般的来俊臣掷在地上。
绥子一露出头,那些少年们纷纷涌上去,急切道:“可汗呢?救出来没有?!”绥子默默下车,他在车中摘了帽子,一头短发辫登时垂落,他yīn鸷的目光盯在来俊臣身上,一步步走近,不知是不是错觉,薛崇简似乎听见这突厥儿郎周身骨节,都在发出如同断裂般的咯咯轻响。
绥子顺手从一个友伴腰间抽出腰刀,道:“父汗被他害死了。”薛崇简心中一惊,闪身挡在来俊臣身前,用力捉住绥子的手腕,道:“你不能杀他!”他这才看清,在满脸的胡须下,绥子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几欲撕裂,绥子怒号一声:“他杀了我父汗!”林间枭鸟被他的怒吼所惊,纷纷扑梭梭向远处飞去。众突厥少年跪倒在地,悲愤号哭道:“杀了他,为可汗大人报仇!”
薛崇简盯着绥子道:“你这一刀下去,我同寿chūn郡王就得给他垫背。你要杀他天经地义,你们人多,我也拦不住。但你若还信我是朋友,我向你发誓,将来一定会杀他替可汗大人报仇!”
绥子的胸口起伏着,他死死瞪着薛崇简,似是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一众少年皆愤愤道:“他们汉人最为狡诈,不能信他!可汗大人大仇不报,我们有何面目去故乡见九姓族人!”
绥子青筋bào起的手缓缓地从薛崇简的手中抽出,薛崇简也不再使力,慢慢垂下手臂。他没有资格要求这些血性少年,不为自己的可汗报仇,人生若能快意恩仇该多么好,那第一个要杀来俊臣的,就该是他,父仇不共戴天的滋味,他早就清楚。
忽然间,如一块巨石轰然被惊雷击裂,又如陷入囚笼的猛shòu,发出最后一声悲愤的怒嚎,一声痛啸充出绥子的胸臆直上云天。绥子扑倒在地,将脸埋在冰冷泥泞的土地中纵声悲泣,那些少年也登时失声痛哭。
绥子哭得几声,抬起头来,用袖子一擦面上泥水,将那片袖子狠狠撕裂。他又缓缓将弯刀举起,割断自己一从发辫,再将自己两只耳朵割下,又在左右脸颊上各划一刀,鲜血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滴坠落,面容上血泪jiāo流[1]。薛崇简一惊,踏上一步道:“你做什么?”绥子不答,那些突厥少年也登时面显庄重神色,如同绥子一般,裂裳断发,割面截耳。薛崇简猜测这残忍的动作,或许是他们表达亲丧之痛的仪式,亦或是发下某种誓愿,他被这份古老又悲壮的忠贞震慑,怔怔说不出话来。
绥子站起身来,走到薛崇简面前跪下,薛崇简正要回拜,绥子已喝道:“不要动!”他俯下身去,深深地亲吻薛崇简的靴子,低声道:“我的友伴,我的恩人,请你寻找我父汗的尸身,焚烧后收藏在一只金瓮中。”薛崇简含泪点头道:“我一定办到。”
绥子这才站起身,他面上的伤痕配着贴上的髭须,看去很是狰狞可怖,只有那双眼睛,还能辨认出少年郎的坦dàng与清明。薛崇简将那枚腰牌塞到绥子手中道:“你们回去一路关卡重重,在皇帝下诏通缉你前,这个牌子都好用。”绥子淡淡一笑道:“我拿去了,你怎么办?”薛崇简亦是慡朗一笑,瞥了来俊臣一眼道:“我祸已经闯大,不多这一点。”绥子道:“我要回西突厥继承汗位,收拾咄陆五部兵马,若是你们无处可去,就来找我。”薛崇简笑道:“你先去把汗位抢回来再说。”绥子道:“吐蕃王与我咄陆五部jiāo情不浅,我会去他求助,借兵复位。”
薛崇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也就是前几个月,自己和绥子还在she猎打球,赌酒角力,悠游山林之中,出入胡姬之肆,鲜衣怒马,盛气凌人。那时候,他们都安然地当着大孩子,永不会想到,突然间人生道路就会变得如此狭窄,除了拼死一搏,别无选择。他要回去救李成器,这只突厥的少年苍鹰,要飞到万里之外为汗位拼杀,也许他们都会输,会死,却不是坐以待毙的窝囊死法。
他用力一拍绥子的肩膀,笑道:“我等着听你继位的消息。”两人骤然紧紧相拥,薛崇简闻到绥子身上传来的,突厥人所特有的汗气、奶气、膻气、泥土的涩香气。尽管绥子自幼便在神都长大,汉人华贵的绫罗、清雅的焚香,都不曾让这气味消失。那种像是牛身上一样的气味,曾让绥子受了汉家勋贵少年许多嘲弄,也曾让薛崇简不愿离绥子太近,怕自己沾惹了他的味道。现在薛崇简对这味道肃然起敬,他想,他的朋友一定能够当上可汗。绥子的字写得不好,不会作诗,剑法不如汉人漂亮,吃饭的模样总是粗鲁,身上还有虱子,但是回到那片草原,跨上战马拿起弓箭,他就是勇士。这突厥少年不曾被汉家的富贵绮靡磨灭了本性,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种族,若能守住他最根本的信仰与忠诚,就不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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