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在那一老二少的对桌坐下,此时明珠拴稳了马,坐到他身边,待粗布女子端来茶水后,低声在闻静思耳畔道:“那桌的老人不是普通百姓。”
闻静思看了明珠一眼,不发一语,将目光落在桌角的刀痕上,端了杯子就喝。那茶水极粗劣,腥中带涩,不仅不如客栈,连沿途村落农家的茶水都不如。明珠做影卫,吃惯苦头,乍一入口,也有些不适应。闻静思锦衣玉食长大,几乎张口要吐,忽然听见老头儿沙哑的嗓子在问邻桌要不要添点馒头,不由眉头紧蹙,硬是吞咽入腹,但也不肯再喝第二口了。
明珠看了看一望无际的官道。“公子还要走下去么?”
闻静思叹道:“不走了,地上都是沙土,林子少的很,恐怕到邙山脚下也都是这样。”说罢,扬声唤道:“老人家,你这水从哪里担来?”
老头儿以为他要怪罪,忙佝偻着背走到桌前道:“客官,茶水苦口,您担待了。”
闻静思笑道:“老人家,这水我喝着不像井水,哪里取来的?”
老头儿看着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放下一半心道:“这水是我儿子赶车从江边取来,澄了两天泥沙,取上层清水烧的。”
闻静思心道难怪这般难以下咽,口中却道:“老人家,江边一个来回要八十余里,你们平时也这样喝水么?为何不去邙山取泉水?”
老头儿长叹了一声,坐在闻静思另一边,沉声道:“平时我们喝城里的井水,这几个月旱得井水也gān了,只好用江水。邙山虽然有山泉,一来朝廷下令,只准军械造局才能使用,二来去邙山路途近百里,实在太远了。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这个时候来禹州,可是要吃不少苦啊。”
闻静思感慨道:“老人家,我最多不过停留几个月,可这里刮起大风来不见天日,树木水源又稀少,城里的百姓才是吃苦了。”
老头儿听得满面诧异,奇怪道:“禹州易旱天下都知道,可建昌好久不刮大风了,客官如何知道这里风沙大啊。”
闻静思道:“我摸过这里的土质,沙石甚多,土壤贫瘠。树gān的表皮,城墙与民居外墙都有风沙磨蚀的痕迹,因而断定这里一定饱受黑风的侵扰。”
老头儿恍然大悟,叹息不语。闻静思又道:“老人家,建昌城外一直以来都是荒土么?书上曾有邙山脚下白榆、白杨、云杉延绵百里的记载,为何今日全然不见?”
老头儿歪头思索片刻,缓缓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记起小时候曾祖带我去安泰走亲戚,走得就是眼前这条官道。那时还能看见一些林子,打上几只鸟,等我从父亲手中接下了这茶铺,林子就没剩多少了。”
闻静思眉头紧蹙,正要再问。这时,邻桌那一位老人开口道:“禹州开采铁矿石冶炼纯铁,邙山军械造局制造盔甲兵器,都要用火,因而就地取材,砍伐森林烧成炭去用了。”
闻静思一愣,抬头去看。那老人端正地坐在随从之中,一身素色罗衣,面盘方正红润,浓眉重须,黑白参半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儒士方巾里,看上去四十早过五十未及。见自己打量,也无不悦,笑呵呵地任由人看。闻静思舒展眉头,淡淡一笑,拱手致谢:“再问先生一事,建昌以北如此,为何以南的树木也十分稀少?”
那老人略露惊讶之色道:“年轻人从哪里来?”
闻静思道:“晚辈从殷州来。”
老人摸了摸胡须,朗声道:“禹州土地一贯贫瘠,又处北方,一年只种一季的谷物。原本每年冬天,农夫都要在田里焚烧秸秆禾稻来滋养田地,后来养家畜的农户越来越多,大家都要把这些留下来给牲口过冬,加上冬日取暖充作柴薪,田里只能焚烧树木,长久只烧不种,树木自然越来越稀少。这是其一,其二是许多村镇的田地因为旱灾越来越贫瘠,不得不另外开山造田,原来的耕地荒废了,新的土地又砍去了树木。几十年上百年延续下来,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闻静思静静地听他分析缘故,脑中幼时在故里看见的情形一一浮现出来,半晌才道:“果然如此,我一直觉得奇怪,前朝禹州的地方志无一不是说禹州林木荟萃,即便大旱也不过一季。我这一路走来,竟是满目荒凉,林木稀少,百姓过度砍伐树木,才造成了今日的水土流失,土地生沙。”
老人家频频点头,目光带着赞许之色道:“分析得半点不差,真是后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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