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到最后,几个边军都已泪流满面。
兵卒垂下头,满面惭愧,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营堡内,李大夫忙得脚不沾地,双眼熬得通红,银白的发须蓬乱成一团,丝毫不见往日的仙风道骨。
杨瓒靠坐在椅上,官袍被血染红,硬结在身上,轻轻拉动,便火辣辣的疼。硬往下拽,必会带走皮肉,令伤势更重。
“佥宪忍着些。”
徒弟束手无策,李大夫净过手,亲自处理。未加重伤势,也让杨瓒冒出一身冷汗。
“伤药不够了。”
撒上药粉,缠上煮过的白布,杨瓒长舒一口气。
帐中燃着火盆,依旧冻得浑身哆嗦。
“我有几瓶伤药。”勉qiáng套上中衣外袍,杨瓒道,“杯水车薪,好歹能救急。”
“多谢佥宪。”
杨瓒摇头,自己没法动,只能唤人取来行李,将伤药jiāo给李大夫。
“未知谢郎中和顾司业伤情如何?”
“谢大人伤了腿,暂不能移动,其他无碍。顾大人,”李大夫顿了顿,道,“老夫用过药,发起高热,需等熬过今夜,再行诊断。”
“一切有劳。”
支撑着起身,杨瓒拱手揖礼。
“佥宪万万不可!”
李大夫忙侧身让过。
一揖到地,杨瓒直起身,道:“我想探望两位兄长,是否可行?”
“无碍。”李大夫道,“童儿为佥宪带路,老夫另去医帐。”
“老人家也要注意身体。”
李大夫颔首,背起药箱离开。
由药童引路,杨瓒穿过临时搭建的营地,寻到谢丕顾晣臣所在,掀开帐帘,苦涩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立刻迎面扑来。
“杨贤弟?”
听到动静,谢丕转过头,果然如李大夫所言,右腿受创,无法随意移动。好在没有伤及筋骨,伤愈后,不会影响走路。
顾晣臣躺在榻上,额上覆盖布巾,脸颊通红,高热之下,人依旧清醒。意志之坚韧,足令人惊叹。
“杨贤弟来得正好,我同顾兄商议,正要遣人去寻你。”
谢丕招手,示意杨瓒坐到榻边。
短短一段路,chuī过冷风,杨瓒又开始咳嗽。不知是疲累还是风寒,不敢靠两人太近,走到离榻两步远的地方,便停住。
“小弟受了风,莫要染给两位兄长,这里便好。”
谢丕皱眉。
“杨贤弟说的什么话。靠近些,莫不是欺我和顾兄不能动?”
无奈,杨瓒只能再近半步。其后,不管谢丕如何瞪眼,都不再向前。
“小弟站这里就好。”
“贤弟坐下。”
顾晣臣撑着起身,取下额上布巾。药童立即上前,重新浸透冷水,方递回去。
“两位兄长正商议何事?”
谢丕顾晣臣互看一眼,将药童遣出帐篷,低声道:“一为战报,二为请功。”
杨瓒挑眉,事情明摆着,还需商议?
“贤弟不明白。”
谢丕摇头,道:“此役关系之大,绕不开蓟州总兵。兵部,户部,都督府,边镇总制巡抚,都要梳理清楚,各方打点,分出功劳。”
杨瓒蹙眉。
蓟州总兵,怀柔总兵,五名镇守太监,都在阵前战死。杨瓒早打定主意,上疏之时,必为其正名请功。
战死的才氏兄弟,同在奏疏之上。
将官边军,巡抚州官以及训导文吏,凡于战有功,都不会落下。
户部、兵部也可列名。
都督府又是怎么回事?
“非止于此。”谢丕继续道,“营州、昌平州、延庆州,都不可遗漏。我同顾兄商议,列出名单,与贤弟一并参祥。”
接过墨痕未gān的几页纸,杨瓒沉默。
打仗时,没见几个出面。打赢了,都跳出来摘果子?
昌平知州和卫学训导临战不惧,为接应边军,死在鞑靼刀下,当为英魂。延庆和营州上下,除武将调兵,卫卒出战,有文官什么事?
名单之上,文官明显多于武将。
州县七品列百户之前,死战的边军,凡总旗以下,无一具名。
想起老边军嘶哑的吼声,杨瓒垂下双眼,冷意自足底蔓延,全身似被冻僵。
观其神情,谢丕不禁苦笑。
“我知贤弟不忿,为兄又岂是甘心。然形势如此,此战之后,你我必要归京。北疆之地,仍需此辈镇守。”
分润战功,实出不得已。
巩固边防,戍守边镇,该给的好处必须给。就算是割肉,也不能嫌疼。不求各个如才指挥使一心为国,能少出几个孙同知之流,少拖边军后腿,也是好的。
不合理?
官场战场,不合理的地方还少吗?
出自谢府,又随李东阳学习,谢丕对官场的熟悉,远超过杨瓒。
“杨贤弟,此事不能不为。”
杨瓒依旧沉默,抓着名单,指尖竟有些发白。
正在此时,帐外突起喧哗。
一阵马嘶,继而是阵阵欢呼。
似预感到什么,杨瓒心头急跳,不顾谢丕和顾晣臣诧异的目光,起身走出营帐。
营地之前,数名骑士正翻身下马。
被簇拥在前者,一身黑甲,盔缨鲜红。
大步走来时,煞气未散。俊容之上,似凝结冰霜。
“顾同知?”
三字出口,手腕已被扣住。
掌心的热度,顷刻穿透袍袖。
一瞬间,杨瓒眼底微痛,喉咙发gān。满心满眼,俱是身前之人,再出不得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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