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习弘文馆又如何?
六部九卿发力,天子都要被压制。四品京官,委实不够看。
自己还不如杨瓒。
七品监察御史,挑一挑武将毛病尚可。胆子大些,直谏天子,顶多挨一顿廷杖,回家种田,性命总是无忧。
举着小棍,妄图戳文官集团后背,完全是找死。朝中大佬动动手指,就会被碾得粉碎。
“刘柱史,”杨瓒侧首,轻笑道,“你是否会错意?”
刘庆愕然,看向杨瓒,面带不解。
他会错意?
“本官不是在同你商量。”杨瓒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十足的冰冷,“你可明白?”
不是商量?
那是威胁?
“当然。”
杨御史点头,毫无压力。
“本官留你在此,是保你性命。所以,你欠本官一条命!”
事情能这么算吗?他会倒霉,源头在谁?
再不讲理,也不能这样颠倒黑白!
刘庆风中凌乱,脸色变了几变,相当jīng彩。
“不妨明讲,同本官合作,能保你性命。事情办妥,青云直上也非是不可能。如不合作,本官即刻送你出城。”杨瓒眯起双眼,“丑化说在前头,刘柱史离开镇虏营,是生是死便同本官无gān。”
刘庆神情微凝,十分清楚,杨瓒所言确是实情。
答应对方的条件,还有一条生路。敢不答应,只需将他丢出城外,不被“贼虏”杀死,也会落入láng腹。
同僚逃得性命,他却未必。
死且不算,被污蔑同鞑子勾结,列祖列宗,父母妻儿,都将抬不起头来。
到阎王殿前喊冤?
死都死了,喊冤又有何用?
大同之役,地方官员冒功夺赏,贪墨赏银确有其事。豁出性命,上奏一本,纵然身死,也将青史留名。
反正都是死,为何不死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刘庆连声苦笑,心中最后一道壁垒,已是摇摇欲坠。
杨瓒不着急。
坐在凳上,用布巾擦了擦手,耐心静候。
麦饼渐凉,热腾腾的羊肉变色,盘中凝出一层白脂。
刘庆终于做出选择,拱手揖礼,道:“下官愿听佥宪吩咐。”
“刘柱史果然是聪明人。”
杨瓒站起身,扶起刘庆,吩咐长随再送热汤麦饼,送来火盆斗篷。
“这几日,刘柱史受苦了。”
“不敢言受苦。”刘庆道,“下官蒙昧,不解边关之苦。在帐中三日,静心清神,切身体会,终大彻大悟。”
刘庆再次拱手。
“佥宪之恩,如同再造,下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请受下官一礼!”
杨瓒眨眨眼,不得不感叹,自己眼光相当不错,这位觉悟之快,转换立场之彻底,实非寻常人可比。
然而,观其行事,可以短暂联手,不能全心托付。
好在他没这个的打算。
等到刘公公和丘公公抵达,大可撒手。
一物降一物。
于己是难题,对两位公公而言,则极好解决。不见前御史刘玉,自为刘瑾幕僚,在西厂混得如鱼得水?
上疏弹劾,未必真要将犯事官员一网打尽。
最后的结果,八成是雷声大雨点小,一通扯皮,不了了之。实在不行,推出几个倒霉的替罪羊,当是jiāo差。
貌似吃力不讨好,各种得罪人,但为转移朝中目光,方便行事,必须闹出点动静。顺带敲敲边鼓,警告一下伸手之人,未尝不可。
打草惊蛇?
不怕惊,就怕不惊。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让对方摸不透,才好下狠手。
羊汤麦饼送到,刘庆坐到桌旁,喝一口羊汤,感到汤汁顺着食道滑下,胃里终于有了暖意,险些泪流满面。
三日未进食,不能大鱼大肉,用太多荤腥,更要控制食量。万一吃得太多,撑出问题,前番努力都要白费。
用过饭,刘庆打起jīng神,主动询问,第二封奏疏是何内容。
“不急。”
确定对方已记下内容,杨瓒收起纸页,走到火盆边,一张张引燃。
“先将此封写好,递送御前。至于第二封,天使抵达再做计较。”
“是。”
刘庆拱手,不见半点傲气。
继续忍饥挨饿,尚能坚持,不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尝过羊汤的滋味,再不愿通忍受腹鸣。细思杨瓒所言,更有惭愧自胸中升起。
饿几顿,他便面有菜色,浑身失力。反观边塞之地,粮饷不足,边军饥肠辘辘,仍要同鞑靼作战,当真是以命相搏!
先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军汉粗莽,不过一群鲁人,实不屑一眼。
现如今,体会到饥寒之苦,对边军感同身受。思往日言行,不由得脸红耳赤,羞愧不已,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杨瓒离开后,长随送上纸笔。
刘庆坐在桌旁,手边一盏热茶,磨好墨,却是迟迟无法下笔。
映月苦读,磨砻浸灌,立志为万民请命,为苍生立言。
一朝登科,为官不过数载,竟忘记年少志向,一言一行,皆背道而驰。
越想越是愧悔无地。
越想越是无地自容。
几番思量,长叹一声,终提起笔,饱蘸墨汁,悬腕纸上。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庆,叩禀……”
正德二年,二月乙未
刘瑾丘聚自京城出发,经兴州北上,过平谷,直往镇虏营。
途经蓟县顺义,先后宣读敕令,赐下赏银。
两地官员出迎接旨,表现大有不同。
蓟县是喜,顺义则是悲。对比之qiáng烈,足令人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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