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蟒开始打颤发抖,血红的双眼映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拼尽全力卷来一波水làng。
漫无边际的天火临空而降,把水làng一滴不剩地……
烧没了。
千年水蟒惊恐至极地嘶吼一声,听到宁瑟压低声音道:“我们凤凰最擅长的就是控火了。”
言罢,手中燃起一团跳跃的火球。
因这火是天火,雨水也浇不灭,而此刻夜雨当空,豆大的水滴浇灌在宁瑟的手上,那火光没有分毫衰弱迹象,反而越演越烈。
场景就格外的诡异。
水蟒仿佛看破红尘般,已经不再发抖,只一抽一抽地蜷缩着,蛇鳞掉了一地。
宁瑟撑伞站在它面前,白底锦缎的绣鞋未染尘埃,衣袖也翩然临风,当真有一派卓然仙姿。
但她说的话却让人齿冷:“你从哪里来的?不回答就砍断你的蛇尾。”
水蟒闭上双眼不想看她,伸出尾巴指了一个方向。
宁瑟抬头望去,眼见一个巨大的dòng口,赫然立在半山腰上。
dòng门外有七道封印长符,此刻都在风雨中飘摇。
封印被人毁坏撕开,也难怪这水蟒能逃出dòngxué,蹲守在山崖上。
宁瑟腾云飞向dòng窟,站在dòng外看了一眼,连呼吸都停滞了。
满窟上下,皆是大大小小的水蟒蛇,睁眼的闭眼的,睡着的没睡着的,几乎堵满了她的视野。
“dòng窟最深处,有一条蛇王。”
这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的那一瞬,宁瑟险些以为是幻听。
她抬高伞柄,当真瞧见了清岑。
清岑扯过一旁的封印长符,目光有些幽暗难辨。
宁瑟睁大了双眼,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封印是我做的。”他松开长符,话里依然无喜无怒:“不过现在没用了。”
宁瑟闻言诧然。
以她对清岑的了解,他并不是会下封印的人,面对一窝子的恶蟒,他更可能简单粗bào地斩糙除根。
于是宁瑟不禁发问:“什么时候做的封印?”
“小时候。”
“多小?”
“两百岁,或者三百岁。”清岑道:“记不清了。”
宁瑟闻言又是一惊。
按照他们龙族的年龄算,两三百岁分明还是一只小龙崽,那时候的清岑,兴许还没现在的宁瑟膝盖高,怎么就能……
就能下封印,堵蛇窟了。
她想起自己两三百岁的时候,还在勤勤恳恳地背一些入门书,忽然就理解了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存在差距。
“两三百岁就懂得下封印,”宁瑟道:“你在道法武学上果真厉害。”
清岑没有回答,微挑了眉看向蛇窟,手下立时化风为剑。
夜色空寂,风雨萧瑟,满窟水蟒忽然一涌而出,连成一条蠕动的长河。
dòng窟里不乏万年水蟒,宁瑟的年纪尚且不到三千岁,作为一只成年不久的凤凰,她的威压并不够用。
好在有清岑。
宁瑟还没来得及拔剑,势同惊雷的九霄斩已经劈向蛇流,龙族的威压恰如此刻倾盆大雨,奔腾着卷落一地蟒蛇。
滔天的水làng从dòng窟中涌出,被宁瑟用天火团团围住。
她扔下伞,扯了一个挡雨的结界,偏过头去看清岑。
清岑没有撑伞,更没用结界,雨水滂沱而下,却没有一滴淋在他身上。
念力控雨,这样的水平堪称化境。
宁瑟收回目光,发现密密麻麻的水蟒仍在涌出,数条蟒蛇扭缠在一起,蠕动翻滚,看得她心惊胆战,想不到浮云山这个地方,原是这样一个凶险之地。
清岑扯下一截黑衣袖摆,将那布条蒙在了眼睛上。
宁瑟楞然看着他的脸,完美的下巴,薄削的唇,高挺的鼻梁……和被蒙住的双眼。
山岩峭壁经雨水冲刷,原本就有些站不稳,宁瑟望了他一会,脚下差点一滑。
她撑剑站稳,忽然想起对战天乾剑法时,似乎也是蒙上眼比较有优势。
想到这里,宁瑟了然看向清岑,笃定道:“方才听你说,dòng窟深处有一条蛇王,那条蛇王是不是就像天乾剑法一样,喜欢用流光虚影扰乱人心,只要蒙上双眼,就能……”
“你想多了。”
清岑打断她的话,平淡且平静道:“蛇太多了,有点恶心。”
宁瑟脚底登时一滑,差点就摔了下去。
蛇群似乎愠怒,扭得更密集了些,宁瑟挥剑劈斩,转眼又看到一条血红色的颀长蛇尾。
那蛇尾上,串了一排死人头骨,敲打地面时,有毛骨悚然的碰撞声。
宁瑟抬头,刚好对上一双金色的蛇眼。
蛇王。
这两个字一闪而过,她的剑风劈头落下,那蛇王似有感应,猛然窜出很远。
刚好扑向了清岑所在的位置。
宁瑟叹息一声,心想蛇王在她这里兴许还能逃命,去了清岑那边……
怕是在劫难逃。
清岑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两下将蛇王打了个结,挂在一旁的峭壁上,挥剑斩向它命门。
这种上万年的蛇王,别名“不死之虫”,若非命门被刺,总能重新活过来。
它的命门在腰腹处,清岑落剑之后,蛇王就断了气。
宁瑟专心致志看着清岑,另一条万年水蟒匍匐爬来时,她并未留神。
血盆大口倏然张开,猛地咬向宁瑟,她用剑挡住了它的头颅,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毒牙居然一瞬bào涨,割破了她的手背。
她极快地抽回手,剑风反切,将毒蟒斩成了两截。
清岑御风而来,扯下蒙眼的布条,目光沉了几分。
雨仍然在下,天外仍然没有半点光,雷霆却呼啸而过,将整个蛇窟碾成了烟灰。
宁瑟呼吸一顿,抬头看着他问:“你一早可以用雷诀,为什么还要……”
“为了引出蛇王。”清岑打量她受伤的手,又低声补了一句:“蛇王只能用剑杀。”
宁瑟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脚底却有些发软,不仅脚软,头也有点晕。
她伸手想扶住什么,可山石离得那样远,她觉得自己可能走不过去。
膝盖一软,她往前倒下,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雨声似风声渺远,有谁的鼻息近在耳侧,她的手往那衣襟里探了几分,摸到的东西有点硬,手感却好的令人叹息。
漫天都是沉蔼乌云,风从脚下疾驰划过,宁瑟的意识渐渐模糊,她想自己必定中了蛇毒,是谁带着她御风而行,她其实有一句话想说……
他们凤凰王族几乎百毒不侵,被蛇咬了以后,可能会晕上一会,但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能好。
☆、第6章 未央
宁瑟年纪尚幼时,很不让她爹娘省心。
彼时她尚未化出人形,每天都会颠颠跑进糙丛,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她父王几次告诫她不能乱跑,她从未认真听进去,直到有一次钻进花园竹林,被伏眠的银环蛇咬了爪子。
她痛的掉眼泪,跑回去的路上踩到另一条红花蛇,不幸又被咬了一次。
晕眩兜头而来,她仰着脸栽倒在路旁。
宁瑟的母后将她抱回寝宫,她有些意识,又觉得爪子很痛,盼着母后给她上药解蛇毒,但母后把她放在chuáng上就没再管她,完全没当一回事。
那时她并不知道凤凰王族不惧蛇毒,满心以为自己行将就木。
也没有谁守在她的chuáng边,像如今这样握着她的手。
窗户关得很紧,仍能听到淅淅沥沥的夜雨,点滴敲打在窗扉上,落出簌簌的声响。
按理说,这样的清寒雨夜,的确应该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以免着凉。
宁瑟这样说服自己,就没有拽掉身上的被子,但她依然觉得很热。
她试着抽回被握住的手,却得到一个不容抗拒的命令:“别动。”
语气不够温和,还有些冷硬。
宁瑟闻言静了一阵,脸颊埋进枕头里,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听话。
她努力滚向chuáng的另一侧,并且使劲抽回自己的手。
帐幔隔着灯影,恍若云絮般垂dàng,她反抗了一小会,发现再用力也徒劳无功。
清岑握着她的手腕,语气缓和了几分,嗓音依然低沉:“你再动,药就上不好了。”
宁瑟嗯了一声,脸埋在枕巾里点头,似乎听了进去。
她此刻虽然晕的不行,但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中了蛇毒,无论是什么样的蛇毒,她都不需要上药。
是以方才那一声嗯,还有那一下状似乖巧的点头,都是为了迷惑对方,好让他放松警惕,自己也能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回来。
清岑见她乖了很多,打开瓷瓶往她伤口上倒药,千金难求的祛毒散,被他用了一大半。
冰凉的软膏浸入伤处,带来些微的刺痛,宁瑟低头咬上柔软的被角,并不是因为手痛,而是因为全身都热。
清岑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缓缓问:“手很疼么?”
宁瑟没有回答。
清岑便冷淡道:“疼也忍着。”
话虽这么说,握她手腕的力道却松了很多。
趁着这个时机,宁瑟用力抽回被握住的手腕,翻了个身滚进chuáng的另一侧。
窗外细雨霏霏,雨势似乎减弱,清岑手中瓷瓶倏然落地,砸在檀木地板上,竟然没碎。
他的确没料到,宁瑟会忽然挣扎。
她蜷在chuáng角,小声叫了一句:“好热。”
“热?”清岑俯身挨近她,目光有些深幽,“你中了水蟒的蛇毒,应该觉得冷才对。”
正因为怕宁瑟冷,他才把最厚的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而现在,他见她额头冒汗,雪白的脸颊嫣红一片,伸手搭上了她的额头。
素色帐幔飘dàng,房内似乎点了清浅的安神香。
宁瑟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额头上搭着的那只手,凉的恰到好处,令她十分舒服。
她的头很晕,手背有些疼,身上又非常热,这种舒服的感觉实在难得,于是她很珍惜。
像是久行沙漠的旅人遇见一片汀兰水泽,忍饥挨饿的乞丐撞上一场饕餮盛宴,她的心里闪过四个字,绝不放过。
她牢牢捉住那只手,落实了那四个字,并且万分珍惜地,将这只手往她的怀里揣。
却被清岑一把挣脱。
他的呼吸有些紊乱,似乎从未遇到这种境况,又因为方才几番拉扯,他的衣领也松散了许多。
宁瑟拽紧了被子,晕的云里雾里,小声嘟囔了什么话,他没有听清。
凤凰其实有些娇气,睡觉的chuáng必须用梧桐木做成,不然就算睡着了,他们也会觉得浑身不对劲。
清岑已经意识到被子盖的太厚,正yù给她换一chuáng,又听她嘤.咛一声,似乎躺得很不好受。
他靠近几分,想听她到底在说什么,一边扯开厚重的棉被,将轻了许多的薄被盖在她身上。
宁瑟蹙紧了眉头,觉得什么被子都不想要,只想换一张chuáng。
换一张梧桐木做成的chuáng。
她拽着他的衣袖,半张脸都蒙在被子里,浓密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像黑蝶的羽翼。
“我想换一张……”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安神香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被chuáng侧的冰绡帐幔挡住,她努力往前挪了挪,又一次重复道:“想换……”
“换什么?”清岑问。
她的声音变得更小,呢喃般的自言自语,且含糊不清,到底说了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清岑不再发问,抬手为她掖好被角,淡声道:“不说就算了。”
这五个字,让宁瑟心里万分委屈。
她拽上他的衣袖,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这个举措让她晕上加晕,几乎要陷入完全的混沌,一边还努力地重申道:“想换chuáng……梧桐木的。”
带伤的手在他衣襟处摸索,轻而易举地探进去,指腹研磨,指尖轻刮了两下。
他僵了一瞬,镇定地拉开她的手。
“这里没有梧桐木的chuáng。”清岑道:“你将就一晚。”
她没有应声,安静地窝在他怀中,脸颊依然白里透红,呼吸均匀且绵长,显然已经……
睡着了。
雾霭连绵的深夜,窗前细雨似能点滴到天明,庭中青枫绿柳,落下满地浓荫。
圆月从乌云后露了半个圈,此刻树影拂上窗棂,窥见室内归于沉静。
次日清早,宁瑟睁开双眼,醒了一会神以后,觉得今天就如同往常一样神清气慡。
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打算就此翻身起chuáng,然而下一刻却愣了一瞬,继而完全定在了chuáng上。
她现在枕着的东西,既不是梧桐木的chuáng板,也不是她惯用的枕头,更不是每晚都被她堆成一团的被子。
清岑的声音从她头顶处传来:“醒了?”
宁瑟猛的起身,脸颊从他硬实的胸膛处挪开,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又一个接一个地沉淀,最终变成一片空白。
她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中了蛇毒,伤在右手的手背,而后一片晕沉混沌。
此时环视整间卧房,她看到了山水朗日的屏风,黑檀木雕成的chuáng柜,和垂了一半的冰绡帐幔。
不远处的檀木架上,堆满了古籍书册,随便一本都有寸余的厚度,看得她十分头疼。
这并非她的房间。
宁瑟转过脸看向清岑,满眼的不可置信,后知后觉地问:“你把我带回了……”
清岑嗯了一声,终于从chuáng上坐起,他的衣襟几乎敞开了一半,眼神依然一片清明。
宁瑟与他对视一阵,注意到他锁骨往下,似乎有几道指甲刮出的红痕。
思及自己喜欢在睡觉时挠chuáng板的毛病,宁瑟浑身一抖,半跪在chuáng榻上,同样衣衫不整,同样长发凌乱,语气却分外真挚道:“对不起……”
话音未落,回廊外传来低浅的jiāo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