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瑟又是一抖,紧张地抬头看向清岑:“有人来找你吗?”
尚未得到他的回复,她已经跳下chuáng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披着松垮的外衣,很是做贼心虚。
清岑的卧房占地很大,显得十分空敞,躲在哪里都不够好,宁瑟有些慌神。
她拉开正门想就此跑回去,方才踏出去一步,就撞上两个熟人。
这两位同清岑一样,都是掌门仙尊坐下得意弟子,宁瑟每每见到他们,都要恭敬地喊一声师兄,或者gān脆绕道,假装没看见。
而今,她抬头看着他们,手指都有些僵硬,听见其中一位叹了口气,漫不经心道:“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第7章 劫尘
早风清朗,朝阳攀上苍穹,落下一地熹微晨光。
宁瑟心知眼前这两位师兄和清岑关系很好,他们闲来无事时,还喜欢聚在一起看书下棋,若是在此时讲错了话,说不定影响会很大,于是心里就更加紧张。
她搓了搓手,十分苍白地解释道:“修明师兄有所不知,昨晚幸亏清岑他……”
讲到一半,她有些语塞,不知从何谈起。
修明低笑一声,接了话道:“细节而已,不提也罢。”
宁瑟抬头看他,还yù争辩什么,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昨晚不幸被水蟒咬了,清岑把她带回住处,好心给她上药,她不仅没有知恩图报,反而shòuxing大发,将清岑当成睡觉的chuáng板,丧心病狂挠了一晚上……
这样解释,岂不是会越描越黑?
宁瑟心头一紧,觉得自己口舌笨拙,活活拖累了清岑。
她抬眸望向修明,见他眉目清俊非常,拂晓淡色天光下,一袭白衣风华胜雪。
修明的身侧还站了另一位师兄,这位师兄名为夙恒,紫衣墨发十分俊美,光看外表和修明不相上下,但宁瑟瞧见他的第一眼,整张脸就僵得很。
世分三界,天界人界与冥界,夙恒的父亲,正是冥界的君主。
夙恒他爹和宁瑟的父王jiāoqíng匪浅,又因为夙恒自小勤奋好学,不用别人督促就很用功,而宁瑟生xing调皮闹腾,总要人bī着才肯学习,她就经常被她父王拿来和夙恒比。
比较的结果总有优劣,劣的那个又总是她,所以每当她碰见夙恒,多少都会觉得心累。
而今,宁瑟正是处于一种词穷又心累的状态,她抬脚后退一步,刚好撞上了清岑。
清岑披衣站在她身后,衣领捂得十分严实,虽说他的衣领一向捂得严实,但此刻看来,似乎总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宁瑟转身看他,想起那衣领遮挡的地方,有她用指甲划出的红痕。
这些红痕若是被别人看见,想必会祸及他的清誉,但回忆起昨晚手下的触感,她又觉得无比怀念,甚至生出一种愿意天天被蛇咬的错觉。
这种想法真危险。
宁瑟深刻反省了一下,忽然发觉四周一片安静,清岑和另外两位师兄都没有说话。
在她看来,尴尬的气氛似乎愈演愈烈,绕是她脸皮再厚,都无法继续待下去。
庭院中云轻柳绿,正当一派大好晨色,她飞快地侧移一步,同他们告辞:“几位师兄想必有要事相商……我就不打扰了。”
然后拔腿跑了很远。
修明见状,淡笑一声道:“从没见她跑得这么快。”
夙恒接了一句:“好像掉了什么。”
门外绿茵糙丛边,卧了一只冰玉雕成的手镯,清岑走过去将那手镯捡了起来,看见内侧刻了宁瑟的名字。
修明适时cha话:“这几天不见你的人影,都在陪宁瑟?”
清岑看他一眼,答非所问:“陌凉云洲来了信,催我近日回去。”
辰时过后,天高云淡,书房的案桌前摆了一盘棋局,对坐两侧的正是清岑和夙恒,清岑所执的黑子,此刻略占了上风。
不远处横了一张古琴,修明正在调音。
书房内燃香浅淡,修明指下弦音一颤,忽而低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陌凉云洲?”
清岑落下一子,答话道:“一个月后。”
他垂眸看那盘棋,黑子挨着白子,纵横如泾渭jiāo错,眼下厮杀正激烈,他的心思却渐渐偏离了战局。
为什么是一个月后。
陌凉云洲的信笺催他近日动身,他并未答应,仍然记得和宁瑟的约定,要教她一个月的武学法道。
这并非明智之举,毕竟陌凉云洲的一众神仙,都在等着他回去承袭父位。
清岑的父亲是龙族有名的战将,原本可以与当今天帝一争高下,并且很有希望登临帝位,但他连争都没争,直接将这个担子jiāo给了天帝……
百万年前三界震dàng,他的剑下斩过无数妖神魔尊,连天帝都不知道他的年纪,在他隐居避世后,天帝加封他为天君,几番jīng挑细选之下,给他划了一块面积广阔的顶好封地,名为陌凉云洲。
天君去世时,清岑刚满三百岁,按照他们龙族的年龄算,大概相当于凡界五六岁的孩子。
彼时的清岑还没有桌子高,头上尚且有两只黑色的小龙角,他抱着膝盖坐在台阶前,不声不响坐了几天,天君坐下的几位使者轮番安慰他,他并不能听进去,直到昆仑之巅的掌门仙尊亲自来访。
掌门仙尊提着衣袍坐在清岑身边,清岑侧过脸看这位仙尊,却见仙尊发须皆白,语气和缓道:“你父亲他当年,几乎是一个人扛起了天界……有多少次都是命悬一线。”
“说起来,你父亲的年纪真的比我大得多,至于大多少,我也算不出来。”掌门仙尊道:“你们龙族啊,就是这点占便宜,成年后无论多少岁,一点也不会变老。”
清岑沉默,没有接话。
掌门仙尊叹了口气,接着续话道:“你父亲他……在战场上受过很多伤,那时可没多少人帮他,那时连神仙都没有几个,十几位魔尊围攻他一人,挑了他的脚筋,抽断他的龙骨,甚至伤到了元神。”
话里停顿片刻,又道:“他能赢下那场仗,不光是凭本事,可能还有运气。”
那日晚霞连天时,掌门仙尊落下最后一句话:“无论天君做了什么选择,你都是他唯一的儿子,有些道理,我们不说,你也能明白。”
而今数千年过去了,那些道理,清岑依然没有明白。
他的母亲离世很早,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天君就时常同他说:“等你年满三百岁,我会自断元神,去找你娘亲。”
清岑从未当真。
直到三百岁生辰那一日。
白子扣上棋盘,有轻微的落棋声,夙恒抬目看他,不紧不慢地问:“你在想什么?”而后又道:“你快输了。”
傍晚时分,霞光穿透薄云,洋洋洒洒照进房内。
宁瑟翻箱倒柜找了一天,确定自己又弄丢了东西。
她悲伤地蹲在地上,深刻地反思自己,昨日弄丢了清岑送她的剑谱,今日又弄丢了母后送她的手镯,再这样不计后果地丢下去,她肯定没什么宝贝了。
许是反思态度诚恳,宁瑟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今早走的那样急,连个头都不敢回,她的宝贝手镯,会不会丢在了清岑的房间里……
夕阳落幕时,倦鸟已经归巢,宁瑟仍然在清岑的院门外徘徊,脚踩一地树影。
她徘徊了一阵,伸手敲了敲门,那门虚掩了一半,被过往云风完全推开。
她想了想,抬脚踏进了院中,然而庭内糙木chūn深,唯独没有人影,也没有她丢失的手镯。
宁瑟又去书房转了一圈,只看到一张调好音的古琴,一盘收拾完的棋局,还有数不清的书册古籍,整整齐齐摞在书架上。
她敲了卧室的房门,没有得来应声。
宁瑟绕到后院时,落日余辉已尽,半空中独有一轮圆月,洒下遍地柔光。
不远处玉石砌成的宽敞房间内,灯光朦胧如雾影,宁瑟呆了一瞬,恍然想通了清岑在哪里。
蒸腾的水色蒙上那房间的窗户,她几乎可以断定,清岑正在里面……
洗澡。
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又开始狂跳不止。
清岑的房间都没有结界,应该很容易闯进去吧,如果真的能闯进去,是不是什么都能看到了……
呸,真是畜生。
宁瑟深深地唾弃自己,又在心中默背了一遍清心诀。
脑海中盘旋着无比正直的声音,双手却丝毫不听使唤。
她推开那扇房门,看到灯影在帐幔后飘dàng,房间中央的浴池里,池水正泛着雾气。
清岑衣衫齐整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只是腰带已经解开,似乎马上就要进浴池,在这样的境况下,他抬眼瞧见她以后,依然很镇定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宁瑟顿了一下,差点回答:来偷看你洗澡。
甚至很后悔没有晚一步进来,也许晚上一步,他就开始脱衣服了。
她心中有些懊悔,低头看着水雾弥散的地板,qiáng作正经道:“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手镯,今天早上走得急,可能丢在了哪里。”
☆、第8章 梓桑
浴池内流水潺潺,水波溯回之际,晕染出更朦胧的雾气。
那只冰玉雕成的名贵手镯,此刻正躺在清岑的手上,被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两下。
他道:“今早在门外捡到了它。”
隔着迷茫的烟波水雾,镯子的形状都有些模糊,宁瑟搓了搓手,眯着眼道:“水雾太大了一点,我看不太清。”
清岑闻言松了手,流风托着那只镯子,往她的方向移了过来。
宁瑟站在门槛处,目光仍然没有从清岑身上移开,她见他衣袍比平日里松散许多,墨色长发垂落肩头,忽然想起曾经在藏书阁里瞧见的那副美人入浴图。
她一脸正经地想着,等以后将清岑拐到手,也要给他画很多很多的画,他御风而行的样子,侍弄花糙的样子,下棋看书的样子,还有像现在这样静坐的样子……
都是堪可入画的风华景色。
灯光被雾气染得迷蒙,冰镯来到宁瑟跟前时,她仍然在神游,于是慢了一拍,方才伸手去接。
流风却已经消散。
那冰镯从她指尖滚落,掉到光滑的地板上,连着滚了几圈,她楞然看着,连忙跪下来去捞,却迟了那么一步。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镯子,一路畅通无阻地滚进了浴池里。
溅起一圈清澈的涟漪。
宁瑟低头望着池水,恍然发觉这水是活水,大概引自山巅之上的温泉。
换言之,她要是不赶紧去捡,手镯就会被水流冲走。
另一边的清岑已经站了起来,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要帮忙么?”
“我很快就捞到了!”宁瑟信誓旦旦道,撸起袖子伸手去捞,一边心想既然已经放了话,无论如何也要捞到。
宁瑟打从生下来开始,就十分擅长控火,她jīng通成千上百种火阵,能将天火驯服得像只兔子,但在控水这方面,却几乎一窍不通。
温泉水从她指间划过,指腹似乎挨到了坚硬的冰玉,她觉得自己快要碰到手镯,只差一点点就能捞上来。
这一点点的距离十分磨人,过了不知道多久,宁瑟又努力往前挪了一寸,再次重申道:“很快就能捞到……”
清岑嗯了一声,应了她的话:“你所说的很快,是指半刻钟么。”
宁瑟面上一红,脸皮有些绷不住。
下一刻她忽然化作原形,整只凤凰猛地扎进水里,非常争气地不到一瞬就叼着玉镯爬了上来。
是的,用爬。
她的羽毛完全浸湿,衣服和鞋子都散落在池边,长长的尾羽泛着柔软的金光,翅膀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地上。
宁瑟叼着手镯,卧在自己的衣服上,试图把羽毛擦gān。
浅风从门fèng处chuī进来,悬在半空中的灯盏跟着摇曳,清岑的话传到她耳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和许多。
他说:“我这里有毛巾。”
宁瑟双眼雪亮地望向他,迈开爪子跑了过去。
铺了软锻的长椅边,宁瑟裹着毛巾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养过鸟吗?”
清岑道:“养过鹦鹉。”
宁瑟从毛巾里伸出头来,偏着脑袋看他,接着问:“然后呢?”
他顿了一下,并不是很想答话,因为如实回答,将显得他很不会养鸟。
但宁瑟的眼神实在很真挚,那一双浅金色的眼眸又十分漂亮,他便诚实道:“养了一个月,笼子开了,它飞走了。”
宁瑟闻言,披着毛巾跳到了他的身侧,就在长椅上这么卧着,凤凰尾羽拖上了软缎,哪怕浸了一次温泉水,羽毛仍然泛着明光。
像是初晓时分的晨霞。
她问:“是什么样的鹦鹉?”
“记不清了。”清岑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哦,那就不想了。”宁瑟仰头看他,接着续话道:“鸟都喜欢飞,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你以后要是想养鹦鹉,可以每天去鹦鹉群居的地方喂它们,喂着喂着,它们就会亲近你,还会追着你飞。”
他伸手想摸她的羽毛,手抬了一半,又放下了,“喂熟了也不是我的鹦鹉。”
宁瑟低下头,一双凤凰爪向后刨了刨,“但是你把鹦鹉关在鸟笼子里,它们也不是你的鹦鹉啊。”
清岑没有接话,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他伸手搭上毛巾,修长的手指碰到了她的翅膀,她愣了一瞬,发现他正在用毛巾擦她羽毛上的水滴。
宁瑟简直受宠若惊。
她甚至不敢抖水,生怕有一滴溅到他身上。
“鹦鹉会说话,羽毛也生得漂亮。”宁瑟低头看着长椅上的软缎,看得十分仔细,仿佛在研究缎子上的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