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幽哑然失笑。不知不觉中,心跳和心绪都已经慢慢地归于平静。
他保持着仰卧在泉池边上的姿势,抬头望天。
曾经何时,斜阳已经完全不见,头顶高处已经是星河灿烂。
车船劳顿之后的天吴宫第一夜,似乎格外地黑沉香甜。
第二天清早,陆幽照常仍在点卯十分醒来,辗转反侧了一番,再睡不着,gān脆披衣起身。
清晨的小院,浸润在一片植物的清芬之中。荠苨生长在老桂树旁的墙fèng里,倒垂下蓝色的花朵。夜间开放的紫茉莉已经入睡,但靠近后仍能闻见隐隐约约的香气。
陆幽走到正屋门口仔细听,屋里头没有一丝动静。于是他又转身,朝着院门口走去。
推开小院桐漆的木门,陆幽这才发现周围一片大雾弥漫。昨天经过的小路两侧,野糙闲花都沾着晶莹剔透的露珠。稍远些的地方因为裹着薄雾而显得飘渺,但依稀可以看见碑石林立,倒是和国子监内的碑林有几分相似。
看惯了紫宸宫里轩昂华美,眼前的仙雅灵秀更别有一番意趣。
陆幽慢慢地边走边看,不知不觉中已经沿着小路走出了百十来步,很快就来到了通往香糙峪的那串青石台阶前。晨光熹微,药糙田里还没有人走动,满目青青蔓糙,在凉风中摇曳生姿。
陆幽有意放轻脚步,走到一块最为茂盛的田地旁蹲下,徒手在湿软的泥地上刨出个浅坑,再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油纸小封,展开,将里面的一些种子播撒进土坑里。
按照厉红蕖的说法,再过几个月,当天吴宫陷入一片萧瑟的寒冬之时,白雪皑皑的药田里就可以看见一抹久违的艳丽色彩了。
做完师父嘱托之事,陆幽重新将土掩好。他正准备起身,脑后冷不丁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喝问声。
“你是谁?在这里做些什么?”
陆幽回头,看见一个粉衣少女,就站在他背后一丈远近的地方,明丽的眼眸中充满了警惕。
正是昨天与唐瑞郎相谈甚欢的那个少女!
陆幽首先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后转过身来,首先朝着粉衣少女躬身施礼。
“在下名叫陆幽,在紫宸宫内侍省当差,昨日跟随长秋公和小世子来到天吴宫。不知这位小姐是——”
粉衣少女却不回应,只冷着一张脸追问道:“既然是内侍省的宦官,那又为何不留在世子身边伺候,一大清早地跑到这里来?”
陆幽倒不至于抗不下这点儿诘难:“姑娘有所不知,在下自幼对杏林桔井之道颇有兴趣。如今虽然身在内侍省当差,家中却也薄有几分药田。昨夜去温泉沐浴的路上得见此处,心中欢喜不已,却苦于天色向晚,无法看个真切。因此才特特起了个大早,过来见识见识这天下闻名的宝地。”
听见“天下闻名”这四个字,少女的脸上隐约有了一丝得意之色。但她却也没有彻底松懈,又指着田地里的药材考了陆幽三四样。所幸陆幽应对如流,她这才缓缓地和悦了表qíng。
“既是东边来的贵客,那茉薇刚才真是得罪了。只因这片药园乃是我师父的心头至宝,向来不许外人出入。这深山之中又鲜少会有陌生面容往来,希望……恩,希望陆公子不要介意。”
一声“陆公子”,实在有些别扭。陆幽理解她恐怕这辈子也没有遇过几个宦官,便点了点头表示无妨。
“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柳,双名茉薇。”少女这才好端端地回应他。
柳茉薇,她姓柳?倒是与这天吴宫的宫主一个姓氏。柳姓并不常见,说起来昨天接风筵席上,柳宫主仿佛也曾经说起过,自己膝下有一个独女……
“姑娘这个姓氏,倒是十分特别。”他试探道,“没记错的话,宫主大人也是柳姓。”
“我是他女儿。”
柳茉薇倒也不扭捏,点头承认下来。她顿了一顿,又盯着陆幽那张平平无奇的假面具直看。
陆幽被她看得有点发毛。他心想这人皮面具的做法原本就是天吴宫手艺,眼下这个丫头莫非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他正有点着慌,却听柳茉薇嘟囔道:“对了,我好像见过你……昨天晚上瑞郎哥哥送我出门,正好看见你往温泉那边走。他想要叫你来着,可你走得急。”
所以昨晚瑞郎才会急匆匆地追过来?陆幽定了定神,又仿佛有了一丝微妙的满足。
而那柳茉薇仿佛另有一番心思,径自微红了脸颊,试探道:“你和瑞郎哥哥似乎是朋友?”
“……”
遇上这种问题,陆幽本能地想要“谦虚”一下。可话到了嘴边,眼前却又蓦地浮现出了昨天偷偷看见的那一幕。
“是的。”他立刻改口:“我与瑞郎相识多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原来是这样。”
柳茉薇的声音扬了一扬,紧接着用怯生生的目光仰视着比他高出一些的陆幽。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陆幽回答得有些谨慎,“我所知道得很有限,不一定能够回答。”
柳茉薇点了点头表示并不勉qiáng,又酝酿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瑞郎哥哥哥他,他在诏京城里,可有qíng投意合之人?”
第89章 明镜台
这……陆幽一瞬间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他当然能够回答,相信这世上也不会再有另一个人比他更有回答的资格。然而再显然不过,柳茉薇一定不希望听见他的答案。
可是越是如此这般,陆幽就越是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有的。”
他鬼使神差似地点了点头:“唐公子早有属意之人,而且感qíng甚笃。”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幽特意观察了一下柳茉薇的反应。少女果然脸色微白,却又一瞬间恢复如常。
“那……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那并不是个姑娘——陆幽到底还是忍住了这句话,冲着柳茉薇摇头。
“听说是和唐瑞郎打小一起长大,父亲也在朝为官。其他的……我便不太清楚了。”
他并不想自chuī自擂,唯独这一句话至少还说得出口。
“原来如此。”
柳茉薇的表qíng已经彻底黯淡下来,但她还是朝着陆幽从容道谢,然后才转身离去。
看着少女的背影渐行渐远,陆幽的心头蓦地闪过一丝不忍。
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这个女孩。想要阻止她亲近瑞郎,警告瑞郎或许更加事半功倍;况且若她真是天吴宫女之女,招惹到她就更加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是理智归理智、不忍归不忍,陆幽心里却明白,若是重来一次,自己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离开香糙峪,陆幽返回了小院。时辰不早,他开始伺候小世子起chuáng洗漱梳洗。刚用过早膳,隔壁瑞郎就来敲门,三个人一起走回到昨日吃接风宴的宫殿前。
在这里,上山用的车马已经备好。此刻,他们即将动身前往天吴山的最高处。在山顶的明台殿内,赵戎泽将面对大宁朝的至宝——水云镜,向上苍祈求惠明帝身体安康。
众人稍待片刻,住在别处的戚云初也现了身,车马便开始沿着山路缓缓上行。
“还要走多久?”陆幽问。
“大半个时辰。”唐瑞郎道:“不过你肯定不会觉得闷,睁大眼睛看着便是。”
正说着,马车拐了一个弯,前方的山路赫然变成一堵厚实的山墙。再细看,山岩上开着个大dòng,里头黑黢黢,有些渗人。
车到山前,只见御者取出风灯点亮了挂在车辕上。
借着光亮,陆幽看见dòng内钟rǔ林立、石笋挺拔,显然都是天然形成。更有汩汩泉流从dòngxué高处落下,汇成一股瀑布又落入幽暗深潭。轰鸣的巨响在dòngxué内冲突回dàng,真仿佛锁着一条恶蛟。
陆幽毛骨悚然,不觉抓紧了唐瑞郎的胳膊。瑞郎仿佛说着什么打趣的话,可是他也听不清楚了。
马车在dòng内缓缓前行,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终于又见了天光。陆幽这才听清楚,唐瑞郎说他们刚才已经横穿过了半山腰,又往上行走了好些路程。
出dòng没过多久,马车又回到了盘山的老路上。从左边望出去,无边无垠的云海竟已落在了他们的脚下。那堆雪一般的云层,一làng接着一làng,直至远不可见的苍穹尽头。
“我没说错吧?”唐瑞郎带着一丝得意之色,“此刻,我们已经在天上了。”
马车贴着路边清澈的水渠前行,途中路过了兵造司巨大的淬剑池和教习司的一座座小楼。越往上走气温越是寒冷,植被也渐渐稀少起来。
当陆幽忍不住披上唐瑞郎特意准备的厚实斗篷时,车外变得大雾弥漫,而地面上慢慢开始有了白霜,又很快地变成了真正的积雪。
明台殿,就隐藏在这片终年不散的弥漫大雾深处。
车行至系马石处,众人改为步行。陆幽沿着青石大路往前走了四五十步,忽然听见一阵潺潺水声。只见皑皑的雪地里嵌着一泓未曾凝冻的泉池,湛蓝平静的水面如明镜一般,倒映着前方那座神秘而灵秀的明台殿。
“这里就是当年太祖的使者发现水云镜的泉池。”
唐瑞郎指给他看池水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头放着一座仿佛用纯金打造的小宫殿,想来应该正是明台殿的模样。
明台殿前是一座汉白玉砌成的平坦石台,两侧肃立着石人石马,都披挂着皑皑的积雪。前方正中央停着一尊巨大的白玉石香炉。可以看见袅袅香烟从炉顶升腾,变幻出各种莫测的图案;但或许是因为空气太过寒冷的缘故,陆幽并没有嗅见丝毫香气。
此时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香炉正前方,仿佛看见了一支伫立在雪峰绝顶上的“高岭之花”。
在紫宸宫中行走这些年,陆幽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女人,却从未见过如同眼前这般凌然高洁的女子。
她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光景,一身雪似衣袍,外罩玄色头蓬,其上用银线绣满了鹤羽的纹样。她满头的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顶银冠束着。脸上未施脂粉,只在耳边垂着两滴水jīng做的耳坠,反倒成全了几分淡泊高雅,叫人凭空生出一种庄严的敬意。
不用瑞郎提醒,陆幽知道这位正是惠明帝的长公主赵香仪,也是这一任天吴宫的明台殿殿主,司掌水云镜之人。当年安乐王爷就是假托护送她上山的名号,躲避到天吴宫里头来的。
眼下,陆幽瑞郎等人都在石台上止了步,唯有戚云初护送赵戎泽继续前行,一直来到香炉跟前。
小世子仰头看着陌生的姑母,像模像样地拱手行礼。赵香仪与戚云初点头示意,一手轻轻拉过赵戎泽的小手,转身朝着明台殿上走去。
等他们走上玉墀,肃立在左右的男女侍童立刻推开殿门。
伴随着古老木门沉重的开启声,陆幽发誓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看见一道耀眼的白光从黑黢黢的大殿深处放she出来!
然而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道光亮便又痕迹不留地泯灭了,只剩下漆黑昏暗的一团混沌,又有几分像是他们刚才途径的幽暗dòngxué。
短暂的惊愕过后,陆幽偷偷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却似乎并没有谁和他一样流露出惊愕的神色。
赵戎泽入殿之后,明台殿被重新关闭起来。殿内的宗室仪式,外人不得而知。而被留在殿外的随行诸人,也必须完成另外一套并不繁琐的祈福仪式。
陆幽跟在戚云初与唐瑞郎的身后,按照他们的动作行事,乏味却也不会出什么纰漏。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周遭的浓雾散了几成,仪式也总算是终了。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众人,迫不及待地离开山顶,乘车马返回山腰。
唯有陆幽被留了下来,随时听候明台殿内的差遣。
第90章 云梦
按照天吴宫务司事先知会的流程规矩,小世子入殿之后,首先需要进行一次沐浴洁身的仪式,而后开始为惠明帝祈福。祈福结束后的一整个晚上,他还要留在明台殿内打坐冥想,借以得到来自上苍的开示点化。
这也就是说,从此刻开始直到明天日出时分,作为赵戎泽近侍的陆幽,都必须留在明台殿西侧的配殿内,随传随到、寸步不离。
入得殿来,无事可做。好在陆幽事先有些准备,时间倒也不难打发——昨夜休息时,他在屋里找到厚厚一册记述天吴宫历史沿革的传记,此刻正好拿出来解闷儿。
读了不知几页,天吴宫人陆续送来了两餐素食,这殿外的天色,也就一点点地暗沉下来。
天吴极顶之上的寒夜,殿外北风呼啸、雪打窗格,室内却是暖意融融。
陆幽不记得自己究竟看懂了多少内容,又是在何时迷蒙睡去的,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看见一片狂乱的火光。
一片像极了紫宸宫的轩昂宫宇正在被烈火吞噬。炽烈火舌如同群蛇狂舞,上下钻腾,将天地映成一片金红。
火光越来越亮,陆幽觉得难以忍受,想要伸手遮住双眼。可他抬起手来,看见得却是一片焦黑——火,不在紫宸宫中,而是烧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痛楚传来,但是巨大的惊愕还是让陆幽失去了平衡。他歪斜着身体向右侧倒去,脚下本该坚硬的地面,突然变成了一片虚无!
金红的火焰,变成了幽蓝的池水,昏暗刺骨的湿冷,从四面八方朝着他挨挤过来。
他想要叫喊,可换来得却只是更多的池水侵入口鼻。慢慢地,被烈焰缭绕的身体开始冷却,冷到与周遭的池水无甚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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