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幽感觉自己化成了水的一部分,随着dàng漾的涟漪载沉载浮。
头顶天光朦胧,水面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人脸,正焦急地朝着水中探望。
这些脸,陆幽每一张都认得,可是名号到了嘴边上,却又什么都叫不出来了。
他就这样随波逐流,离岸边越来越远。当水面上那些人与景物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他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漩涡。
陆幽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仿佛能够感觉出自己正在穿过一段幽暗而漫长的甬道。
不知过去多久,前方亮起了一点微光,他突然间有了动力,飞蛾扑火似的朝着那点光亮漂去。
起初,那仿佛是一颗星,又似乎是一轮月,抑或是明镜所反she的日光……及至近前,陆幽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眼井口。井外,是诏京城湛蓝的云天。
突然间,父亲叶锴全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之上!
“——啊!”
陆幽惊呼一声,终于从梦境中苏醒过来。
他猛地抬头,发现自己趴在暖桌旁。桌上的灯烛未熄,却已经烧到了尽头。火光摇曳不定,仿佛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屋外听不见风声。他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袍,走过去把门推开。
只见雾与雪已经停歇,山顶上一派银装素裹。东方浩渺无尽的云海里,隐约含着一抹红色。
卯时三刻,小世子赵戎泽终于走出了明台殿。他微红着双眼,一脸倦容,似乎果真一宿未曾入眠。
然而陆幽问他有没有得到水云镜的开示,小世子想了想,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此行天吴宫最重要的目的已经完成。余下的时光如何打发,戚云初并没有任何明确指示,至于何时回京,更是一片云里雾里。
山顶上寒凉难耐,陆幽领着赵戎泽依旧坐马车下了山。
回到院子里,他用温水帮小世子烫了烫微肿的手脚,又伺候他吃了点东西,赶紧让孩子回chuáng上去补眠。
等到小世子沉沉入睡,陆幽闲来无事,便想着要找唐瑞郎一起去天吴宫各处逛逛。
他走出院门,却发现隔壁大门紧闭,正巧有两个天吴宫弟子路过,这才得知瑞郎这一上午都窝在香糙峪。
回想起前日药田里发生的事,陆幽顿时有些隐隐不快。他一边告诫自己切莫先入为主,抬脚就朝香糙峪走去。
说来倒也是巧了,刚到药田,就听见一串似曾相识的娇笑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循着声音拐一个弯,正好撞见唐瑞郎蹲在药田边上,侍弄着几株糙药。紧挨着的抱鼓石墩子上,坐着巧笑盈盈顾盼神飞的柳茉薇,一手轻轻搭在瑞郎的肩头,好一番亲昵嗔闹。
昨天还患得患失的,今天怎么又黏上去了?
陆幽只觉得好一阵汗毛倒竖,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两三步赶到了两人面前。
“佐——阿幽!”
唐瑞郎闻声抬头,顿时笑道:“下山来了啊,昨晚上怎么样?”
陆幽并不回答,目光瞥过他的笑脸,落到一旁的田地上。
“这是在做什么?”
唐瑞郎这才想起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哦,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是茉薇。她是——”
“这位哥哥,茉薇昨日见过。”
柳茉薇依旧端坐在石墩子上,抬头朝陆幽微笑:“陆哥哥昨晚在山顶休息得可好?”
“天吴宫的招待,自是一流。”
陆幽虽然满腹不悦,却仍旧面带微笑:“昨夜山上风紧,不知柳姑娘睡得可安稳?”
唐瑞郎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对视,正想要cha嘴,却见陆幽甩了一记眼刀过来。
“所以……柳姑娘是想要打理一下这几株药糙,却不慎扭伤了脚踝,正巧瑞郎路过,于是就让他代劳。”
听完了唐瑞郎的解释,陆幽又将目光转向柳茉薇。
粉衣的少女羞答答地低着头:“不知怎的,今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事qíng也做不好,脚还受了伤……真是多亏了瑞郎哥哥帮忙呢。”
陆幽此时已不觉得她可怜,只敬而远之地看着,心里头陡然间生出了一个主意。
“柳姑娘伤得严重不严重?”
他故作关心地俯下身来:“唉!怎会如此不小心?陆某稍稍懂得一些跌打损伤的推拿之道,可否帮柳姑娘瞧一瞧?”
“这……”
柳茉薇闪过一丝疑惑,又瞥了瞥瑞郎,这才小声嘀咕道:“男女授受不亲,陆哥哥的好意茉薇心领就可以了。”
男女授受不亲?那刚才又是谁一手搭在瑞郎的背上。
陆幽心里不忿,脸上却笑得愈发地殷勤。
“柳姑娘这一声声陆哥哥叫得,都快忘了我陆某人其实也不能算是个男人。柳姑娘你自己也是jīng通医术的,更应该知道有伤在身需要静养。这些粗事留给瑞郎去做便是,不如让陆某扶着姑娘回屋可好?”
说着,又要来扶柳茉薇的胳膊。
“还……还是不用了吧。”
陆幽脸上带着一层平平无奇的面具,对柳茉薇并无半点吸引力。她只当陆幽是在示好,一面勉qiáng假笑着推拒,一面反而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唐瑞郎。
可唐瑞郎却仿佛被定了身似的,既不说话也没不行动,反倒像是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沉思之中。
这时正巧有药石司的几位女弟子路过,柳茉薇赶紧叫住她们,相帮搀扶着往屋子里去了。
第91章 悬索云端
“究竟怎么回事”
等柳茉薇走远了,唐瑞郎立刻朝着陆幽粘去,一脸紧张。
“你从没说过自己‘不是男人’这种浑话,怎么,生气了?”
“谁说我在生气。”
陆幽故作平静地摆弄着地上的药糙,却偏不抬头。
愈发确定他就是在闹别扭,唐瑞郎没敢刨根问底,只用药铲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泥土:“你怎么突然对茉薇那丫头这么亲热,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幽呵地一笑:“吃醋了?”
唐瑞郎还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吃了点儿。”
陆幽暗暗骂他装傻,继续寒碜道:“怎么,见不得她和别人亲热?”
“什……”
唐瑞郎手里的药铲掉在了地上,他张口yù辩,突然又瞪圆了眼睛。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他冲着陆幽挤眉弄眼:“我说哪里来好的一股子醋味呢。其实真吃醋的人是你吧?”
陆幽冷笑:“我能吃什么醋?”
唐瑞郎学着他的口气道:“你啊,见不得我跟别人亲近。”
“……”居然还明知故问!
陆幽又羞又恼,冷不丁地伸手推了唐瑞郎一把,起身要逃。
唐瑞郎又哪儿能就这么放他走?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接着用力抓住了陆幽的脚踝。
“别走,咱俩的话还没说清楚呢!”
陆幽被瑞郎拖住,几乎寸步难行,更招来不远处几个天吴弟子的侧目。
他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这才俯身拽起了唐瑞郎,拉着胳膊一路小跑躲进了瑞郎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里。
关上门,cha上门闩,再确认周遭没有说话和走动的声响。
陆幽刚刚长出一口气,一路乖乖跟着他的唐瑞郎突然从后面偷袭上来,将他拦腰抱起,在空中转一个圈,居然放在了院子里那株老枫树的主杈上。
“有点重啊……”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咂着嘴:“小时候明明挺轻的,果然长成大男人了。”
“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
陆幽依旧没什么好气,就坐在树杈上俯视唐瑞郎:“五年了,我居然还不知道你有那么一个红颜知己。”
唐瑞郎也直视着陆幽的眼睛:“我把茉薇当做妹妹。她年纪小,又爱撒娇,有时候看起来的确是过分了一点儿。而且,她爹是天吴宫主,大宁朝世袭的武定王。有时候我也得哄哄她……就像你应付赵阳那样。你若是觉得过了,我以后自然会更加注意。”
陆幽苦笑道:“哄她?那如果她要你哄她成亲呢?”
“那当然是不行的了。”
唐瑞郎抬起手来,捧住陆幽的脸颊:“你别看我整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我也有坚决不让别人触碰的底线。而我现在所做的很多事,都是都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守住这个底线……也守着你。”
“可是我并不需要被你守着。”
陆幽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却依旧紧紧攥着不松开:“离开你还是留下来,我会自己做出选择。”
感觉到了他手指的力度和掌心的温热,唐瑞郎柔声道:“好、好,你自己选。那给我一个准信,佐兰大人现在是要走还是要留?”
“我,还不想走。”
俯视着那张难得认真的脸,陆幽一时间涌起千头万绪。
“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入宫为宦……我之所以沦落得一无所有,与你家有着莫大的gān系。我本该憎你、恨你,却也明白你一直帮我、宠我,更耐不住你几次三番的亲近,这才默认了如今这段因果。其实有时我会想,如若爹爹依旧在世,恐怕恨不得将我逐出家门、千刀万剐……所以瑞郎,我已经鼓足了一切的勇气来接纳你;而如果有朝一日世易时移,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让我有尊严地离你而去。而不要……做出任何事来让我难堪。”
“我不会,我怎么会?!”
唐瑞郎紧紧握着陆幽的手,让彼此十指紧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幽,双眼熠熠发光。
“佐兰!你知不知道你的这番话究竟有多动听……”
他又将陆幽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胸口。
“虽然口是心非的你的确很可爱,但是偶尔也应该像这样,多向我吐露一点这样的心声啊……我知道你的委屈、你的不安和忧愁,如果你愿意让我与你一同分担,你会发现,我远比你以为得更可靠。”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松开了陆幽的手,甚至还后退了一小步。
“不行,我现在要离你远一点。免得作出白日宣yín之事。回头害得你被你家秋公大人奚落。”
“秋公?”陆幽愣了愣,“怎么突然提到他?”
唐瑞郎这才不qíng不愿地答道:“他刚才遇见我,说让我告诉你一声,午后到宫务司门口去等着,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不早说!”陆幽一手将他挥开,立刻从枫树上跳了下来。
午正三刻,宫务司前,陆幽果然等到了戚云初。
入得天吴山来,就算是踏入江湖地界,有些宫里头的繁文缛节便可不必遵守。此刻戚云初身着素白长袍,如雪的长发松松地束了一束,随意披散于背后,浑然谪仙一般。
只是陆幽见他手中还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篮,用布巾遮盖严实,也不知道里头装得是什么。
“随我来。”
陆幽跟着戚云初往西走。登上好一段陡坡,又穿过一片茂盛幽静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山路尽头是一座悬崖,崖外云雾苍茫,还隐约传来几声长长鹰啸。
然而陆幽的目光,却死死定在了悬崖边那两条碗口粗细的巨大铁链上。
铁链的一头牢牢打进山体,又以龙头形状的锁扣固定;而另一头,则探入崖外的云雾之中。远远看去,真如两条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
记得瑞郎曾提起过这些锁链的用途。陆幽心里一愣,就听戚云初问道:“你师父说你轻功不错?”
“在皇宫大内里避开守卫,的确是没什么困难。”陆幽谦虚了几分,又默默地看着那两条铁链,“您的意思,是让我走那边?”
“跟我来。”
戚云初依旧只有这三个字,足尖轻点踏上铁链,连晃都不晃一下,转眼间就已经离崖边三五丈之远。
陆幽从未试过在如此高度悬索而行,心中自然有些发憷。不过恐惧归恐惧,既然秋公走在了前头,那他自然也没有其他选择。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继而摒除杂念,陆幽同样跃上铁链。
他身负天吴轻功,在链上行走其实并非难事。两三步之后,便也试着加快步伐,转眼就到了崖边。
风声在耳边呼啸,云雾在身旁流淌。前后左右俱是一片虚空,唯有脚底那一方立锥之地,微微、微微地摇晃着。
这分明是令人胆战心惊的险境,陆幽却意外地感觉到了兴奋!
他开始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展开双翅,轻盈地凌驾于九天之上。高过在huáng土中挣扎的芸芸众生,高过了大宁的巍巍朝堂,甚至高过了紫宸宫,高过了一切曾经令他苦恼和纠结的存在!
他恍惚自己成了一缕清气,只要一阵风来,就能扶摇直上,羽化而登仙……
“小心。”
就在他飘飘然忘乎所以的时刻,戚云初的声音陡然响起。
陆幽如梦初醒,这才发现前方的云雾之间已经现出崚嶒的山岩,两株几乎横长在崖壁上的松树遮住了铁链。
这里并不是天上,不是云端。人毕竟还是凡人,就像雨终归要落回到大地。
刚才的从容与快意,在跌回现实的刹那间变得无比沉重。又一阵长风chuī来,陆幽摇晃两下,突然一脚踏空失去了平衡……
恰在此时,一条腰带横空飞来,在他手腕上缠绕两圈,紧接着发力将他带到了崖岸上。
“哼,想入非非。”
戚云初收起腰带,转身继续前行。
陆幽摸了摸心口,又回头望望云海,而双腿已经不自觉地迈开步子,追上了戚云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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